写手发布 发表于 2019-1-14 14:30:47

王安忆:小说应该有另一种人生

将过于具体的人和事写进小说,是有着极大的风险的,倒不在于真伪虚实的判断,因此也许陷入世情纠纷,而是原生事态的限制,它时不时地干预你最初的企图,使已经发生作用的逻辑影响假设的途径,尤其是,这途径还蒙蔽在虚无中,摸索着前行。你寄希望于它在自发的生机里渐渐长成,壮大,脱离对现有存在的依附,现有的存在总是不够满足期望,不就是因为此,我们才会从事写作?无中生有,硬生生造出一个纸上世界。

至今记得第一次走进那老城区旧宅子的情形。时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写作的欲望无度膨胀,却不知写什么,于是四处寻找故事,就像在饥馑中搜索吃食。宅子大体上还保持形制的格式,从正门进入,落坐“花厅”。夏日季节,地上点了驱蚊的盘香,依然抵不住蚊子的进攻,就可以想见园子里草木漫生。就在城市的中心,前后左右拥簇着自建与公建的房屋,不远处是城隍庙和豫园,香火鼎盛,游人如织,这一处的荒芜显得颇不真实,与其说是历史感,毋宁说是荒谬。宅子里的生活且庸常琐细,仿佛一出市井剧。老先生正与墙外邻人的蚕食展开防御,愤怒地追赶入侵的鸡群,以获取物证;老夫人抱着孙子在残垣断壁中闲走, 优游自在,俨然处于两个维度。

后来,虽不是经常,却也不间断地造访这座宅子。写作材料亏缺的瓶颈突破了,又来临, 来临又突破,已然成为常态,去到宅子的目的模糊了,或者说,放弃了,因相信一切由缘生出,遇而不求。没有邀请,亦没有预约,有时顺道路过,有时则专门特地,无论何时,都不会扑空,拍响门后,老先生总是应声出来。只是再没有见到老夫人和孙子,说是去儿女家住了,也没有遇见过任何一名子女,似乎,家中人都对这宅子生厌,只余下老人自己,恋恋不舍,早晚在房前房后踅摸,对来人一遍又一遍讲述宅子的来历,营造的工艺,以及颓败的程度——它真是颓败得厉害,不是哪一个部分残缺坍塌,而是整体性地陷下去,就好像自己将自己埋到地里面。我想,我的不期而至始终没有受到拒斥,甚至于,毫无不悦之色,有一点是因为写作人身份,寄期望有舆论的支持,唤起政府和民众的注意;更重要的缘故则是在我的大舅舅。我大舅舅在上海文博部门工作,早于我登门之前,就开始交道,主题就是,修葺房屋,列入政府保护系列。就这样,每隔一段日子,就要去到宅子里,随老人家参观房屋, 聆听历史。在向文博部门诉求的同时,老先生不停歇地另一件事,就是骑着自行车往青浦郊区,那里住着几位大木匠,专攻清代木结构建筑,去看看他们是否安好,身体如何。时间流逝,大木匠一个一个离世,修葺的计划越来越渺茫,房屋终于烂成一摊,变成瓦砾场,这最后一名留守人,在瓦砾场里度过余生,徒留下门前的一座方牌,勒石铭记,标明市级历史文存,就像一块墓碑。

我将小说题作“考工记”,顾名思义,围绕修葺房屋展开的故事,又以《考工记》官书的身份,反讽小说稗史的性质,同时还因为房屋里的人——这个人的一生时间,倘若只是奔走修房,未免太托实了,也太简单,世事往往就是简单,小说可不是,小说应该有另一种人生,在个体中隐喻着更多数。这个人,在上世纪最为动荡的中国社会,磨砺和修炼自身,使之纳入穿越时间的空间,也许算得上一部小小的营造史。

由于种种契机,百多年来,房屋的占地奇迹般地遗留下来,寸土未失,大致的轮廓依稀可见,老人生前从风雨和争夺中捍卫下的木椽板条,堆积在裸土上,野猫出入,倘若要修复, 无疑等于重起一座。产权人的利益经历激烈的拉锯,搁置下来。老城厢在新的行政规划中, 归并邻区,隐退匿名。新生活的蓬勃生机形成包围之势,闭合起历史的入口,不期然间,悄然滋生出美学,美学大约总有着颓然的姿态, 作为残缺生活的补偿。而我,不将它作小说看的时候,将它写成小说,有一点像那句古词: “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原为麦田出版社2018 年版《考工记》跋)

zhaoxiaohang 发表于 2019-2-17 16:43:37

受教了,很真的感受才有很深的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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