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手发布 发表于 2019-9-2 10:00:48

刘慈欣观察世界的方法论:我们看到了宇宙的光亮与秩序

刘慈欣在他获得巨大荣誉的《三体》中曾写到“射手”与“农场主”假说。所谓射手假说,是假设一名神枪手即兴在枪靶上每隔十厘米打一枪,而生活在这枪靶上的一种二维智能生物,假如他们有科学家的话,就会发现“宇宙每隔十厘米必然会有一个洞”。这可能就是这种二维智能生物认识到的一种宇宙定律。农场主假说则是指,农场主每天早上十一点喂食火鸡,差不多一年中都是如此。于是,火鸡中的科学家认为,每天早上十一点就会有食物降临。但是有一天,食物不但没有降临,农场主反而把这些火鸡杀了之后出售。这两则假说有着极为深刻的寓意。我们并不能说那些“科学家”的研究结论有误,因为事实正是如此。但是我们也不能认为这种研究是正确的,因为他们把某种偶然性当成了必然性。这种错置偶然与必然的现象,乃是因为研究者观察世界的方法不同形成的。在不同的层面,采用不同的方法,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问题是,当人类对浩渺无际的宇宙进行观察研究时,是处在一个如同二维生物或火鸡一样的层面进行的,还是确实把握了宇宙世界中规律性的东西?如果发现人类如同射手假说或农场主假说中的“科学家”一样,只是捕捉住了一种暂时的、局部的、即兴的所谓“规律”,那显然是荒诞与悲哀的。问题的核心是,我们是不是掌握并使用了正确的方法?

刘慈欣在他的科幻小说中为我们构建了一个极为宏大丰富的宇宙世界。那么,他是如何构建这个世界的?就刘慈欣而言,他所认为的宇宙是怎样的?宇宙与人类之间的关系如何?其方法论的体现是什么?这正是我们要在这里讨论的。

一、 “唯物与辩证”

要讨论宇宙的问题,首先必须解决的问题就是,宇宙是怎么来的?如何存在?有神论者会将一切归于“神”,而现代天体物理学一般认为宇宙是在奇点发生爆炸之后形成不同的天体,并在这种不断的运动中存在。在刘慈欣的宇宙世界里,并没有体现上帝的意旨,而是对人类关于天体物理学的研究成果进行了许多生动的表达。尽管他的小说也谈到上帝,《赡养上帝》中的上帝只是具有“上帝”身份的形象,不仅没有创造世界的能力,甚至连自己的生活都难以自理,需要靠人类赡养。刘慈欣有比较坚实的物理学、天文学基础,在他的小说中充分地表现了科幻元素对人物设计、情节推进的作用,以及对科技元素细节化的表达。他思考的基础是人类科学进步的成果与可能,而不是神的旨意。刘慈欣虽然虚构了很多宇宙存在的现象,如天体中的“吞食者”、“神族”,以及著名的“三体”世界,但他并不认为宇宙是某种超力量创造的,他的一切想象均是建立在科学研究的成果及其规律之上的。

刘慈欣在他的作品中,以各种想象与虚构为我们创造了生动的、华丽的、充满惊奇与魅力的宇宙世界。宇宙并不是静止的,而是不断运动的。在这种运动中,不同物质之间建立了各种各样的联系,并且相互作用、转化,促成了物质的新变,形成新的物质形态。在这种不同物质相互联系、作用的运动之中,构成了宇宙壮丽浩瀚的存在世界。正如中国传统哲学中事物的“阴”、“阳”相互依存作用,形成了“道”——统摄万物存在规律性的最高抽象。所谓“道法自然”,就是说道的巨大作用是自然使然,而没有什么神的意志。

人类创造了伟大的文明,但是在宇宙中,这种文明可能并不是唯一的,更不是最先进的,甚至从某种意义来看是微不足道的。如果与更先进的文明发生联系,人类将面临严峻的考验。但是,在这种严峻的考验面前,人类的科技却能够发生快速的进步,出现了很多在正常状态中难以创造的技术与发明。如当面临“吞食者”的吞食时,地球文明的科技出现了爆发性进步,对“吞食者”进行了几近灭绝的打击。从某种意义看,人类文明发生了飞越。不论是地球文明,还是“吞食者”文明,它们的存在与消亡并不能改变宇宙,甚至对宇宙而言,它们存在与否并没有意义。但是,事物的发展变化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如果地球天体被“吞食者”天体吞食,而“吞食者”天体又被“神族”天体消灭,“神族”天体在刘慈欣虚构的硅碳战争中消亡,而硅碳战争又引发了更大范围天体的改变或消亡,以此类推,宇宙就面临着消亡覆灭的危险。除了这种在人类看来超大规模的宇宙物质巨变外,一些微小的改变也可能具有毁灭宇宙的力量。在《朝闻道》中因为科技出现了巨大发展,人类建立了最大的粒子加速器,它一旦以最大功率运行,就会形成接近宇宙大爆炸的能量,使宇宙出现“真空衰变”,从而导致毁灭。而这样的可能性,只有在智慧文明探索宇宙终极奥秘时才能形成。如此一来,在宇宙中本来微不足道的地球人类就具有了可能毁灭宇宙的能力。

如果我们系统地分析刘慈欣设计的宇宙世界,就会发现,他并不认为先进的就是最具力量的,强大的就一定能够掌控局面。一切都在运动变化之中,不同的宇宙存在均在各种各样的联系作用之中运动变化。即使是那些看起来可能没有什么意义的诸如地球这样微小的天体,也可能具有毁灭宇宙的力量。如果我们用刘慈欣小说中设计的天体运行关系来描绘宇宙物质间的相互影响,就会发现,它们虽然并不一定发生直接作用,但一定存在着直接之外的间接作用。我们可以据此描绘出一个能够体现其意义,但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作用关系图来说明——宇宙中微不足道的地球及其文明,与更强大的天体“吞食者”相互作用,处于弱势;“吞食者”天体与更强大的“神族”天体相互作用,又处于弱势;而“神族”天体与庞大的硅基帝国及碳基联邦相互作用,也同样处于弱势之中;“歌者”天体相对于之前所述,具有更强大的能量。……以此类推,总有更为强大的天体存在,使一定条件下本来强大的天体处于弱势,直至最具包容性的宇宙。但是,宇宙也存在自己的弱势。这就是智慧文明,智慧文明尽管可能很微弱,但存在毁灭宇宙的可能性。在这样的循环之中,宇宙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地进行着自己的运动,并形成宇宙的整体存在。“吞食者”天体虽然终于吞食了地球,但并不能完全吞食,而是留下了残存的地球,以使地球能够生长出新的文明。并且“吞食者”天体也豢养了人类——尽管是作为自己的食品。“神族”天体虽然终于把“吞食者”天体打败,但在它的努力下“吞食者”天体把豢养的人类送回了地球。碳基联邦把硅基帝国打败了,并清空了二者之间的所有恒星,但却保留了拥有高级文明的地球等星球。人类创造了由最大的粒子加速器形成的环地球一周的“爱因斯坦赤道”,成为宇宙毁灭的隐患。但宇宙排险者排除了这条代表人类科技最先进水平的赤道,并用绿色的草坪补偿人类,以唤醒人类的理智,来享受大自然的美。这许许多多的运动变化形成了宇宙及其存在的意义。宇宙并不是僵死的存在,而是在相互联系作用的运动中不断变化的存在——源于天体物质相互间的吸引、碰撞、疏离、隐藏、显现,以及进入另一维度的丰富性。这种宇宙的存在状态,服从着宇宙自身的规律性。

对这种规律性,中国传统哲学有非常生动的描述。如《周易》就将物质运动的状态抽象概括为“阴”、“阳”两种因素的相互作用,正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道”是物质存在的总规律。老子在《道德经》中曾谈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认为,“道”这种规律性并不是一般情况下人们可以看到的物质存在,而是难以表述的超越了具体物质现象的实在。它无处不在,又无法作为一种实体被描述,具有真实性、必然性。万事万物按照其“道”——规律生成运行。我们看到的是这种事物,并不是这种事物的“道”,但是事物又是依照“道”而存在的。它们相互作用,相辅相成,并在这种作用与反作用中生成新的事物。正如阐释《易经》的《周易大传》中的“太和”所言,在宇宙中,不同的存在各有差别、矛盾,但又在这种差别与矛盾中达到了多样性的和谐统一,是为“太和”。也许刘慈欣并不是主观上的自觉追求,但客观上却生动地为我们描绘出宇宙按照其规律运动、新变的丰富世界。

二、“对立与统一”

宇宙辩证存在的典型表现是不同存在之间的对立统一。这里,对立不是对抗,而是差别,正因为这种差别才使不同的存在表现出自己的属性、特色。统一不是同一,不是存在的趋同化,而是在差别之中的协调运动,是一种存在的存在状况,即此存在与非此存在的相互作用。这种作用使不同的存在保持着相对的稳定性,并在运动中发生转化。中国传统哲学十分强调事物相互之间的区别与作用,强调这种协调运动中可能发生的变化。如《周易》就以高度的抽象来讨论存在的“易”与“不易”,即事物的运动变化——易,以及在这种运动变化中的稳定性——不易,进而把存在抽象为“阴”与“阳”两个方面。正是在统一的矛盾体中形成了阴阳之间的联系作用,使这种矛盾体在相互作用的运动中达到新的统一。

刘慈欣的科幻世界中,不同宇宙存在之间有着极大的差别。这种差别不仅是外在的,如体量、构成等,也是内在的,如能量的不同,文明进化的不同等。这种不同与差别之间形成的矛盾相互作用,在更大的时空范围中统一起来,转变成新的存在状态。从微弱的人类,到庞大的天体,乃至于浩瀚的宇宙,均处于这种对立与统一之中。

在《全频带阻塞干扰》中,刘慈欣虚构了未来的俄罗斯与北约之间发生了一场规模庞大的战争。俄方具体指挥这场战争的是列夫森科元帅,当他的战士们在战场上流血牺牲的时候,他的儿子米沙正独自驾驶着“万年风雪”号太空组合体飞翔在近日空间。“万年风雪”号最先进的技术是主动制冷式封闭系统,这使它能够尽可能地靠近太阳,以躲避太空中各种飞行器的袭击。由于战争的爆发,“万年风雪”号上的大部分工作人员被征召回国,留下来的米沙就成为离战争最远的人——暗示着他是最安全的人。这使列夫森科元帅成为被人议论的对象,似乎他利用自己的地位为儿子找到了一个能够求生的处所。事实上,他们父子之间一直存在着互不理解、互不认可的矛盾。列夫森科是一位典型的军人,希望儿子能够成为一名战士,而米沙则对星空更感兴趣,“要看一辈子星星”,扬言不会介入政治,要成为一位优秀的天体物理学家。在这里,“父”与“子”两个存在体由于人生目标的不同,形成了差异矛盾。但是,在这种不断的矛盾中,他们相互之间逐渐发现了对方异于常人的优秀品格,开始承认对方。当战争处于胶着状态时,部队必须有四天的时间才能完成集结。但由于俄罗斯对战场的全频段大功率阻塞,干扰部队大部分被摧毁,已经难以实施对战场的干扰。这将使俄军处于极为被动的局面。如何破解这一困局,事关战争的胜负。在这关键时刻,远在近日轨道飞行的米沙驾驶“万年风雪”号撞击太阳,用太阳喷发的强烈的电磁辐射来干扰地面通讯,以保证部队集结,其直接后果是米沙与“万年风雪”号被太阳的热量焚毁。他以这样的方式经历了一般天体物理学家不可能经历的科学研究,成为一个真正的、纯粹的天体物理学家。同时,也以自己与“万年风雪”号的毁灭支持了地面战场,保证了俄罗斯部队的最后胜利——从这样的角度来看,米沙又是一个真正的、纯粹的战士。矛盾的双方在这样一种极端的条件下实现了统一——为了祖国的胜利,父亲列夫森科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儿子终于成为一名战士;而米沙,一位真正的天体物理学家也在对太空的研究中,亲身感受了太阳的光热。这一结局虽然悲壮,却也是刘慈欣在他的小说中反复表达的认知世界的方式。

与以上所言人与人之间的对立统一相似,刘慈欣也为我们描写了人与宇宙存在的对立统一。人是宇宙存在物的一种,具有自身的独立性,有自己的欲望与需求。这种欲望与需求又往往与宇宙存在产生矛盾。但是,人的存在又必须依托宇宙,没有宇宙就没有生命,当然也不可能有人。人与宇宙在区别差异中运动,形成统一体。如果形不成统一体,其后果就是处于劣势者的消亡。在《乡村教师》中,以乡村教师为代表的人类对宇宙间发生的长达两万年的“硅碳战争”毫无所知。相对于“硅基帝国”与“碳基联邦”来说,微小的地球及其人类没有任何优势,他们仅仅存在于一种自足的状态中。可以说,二者之间的差异非同一般。但是,当“碳基联邦”准备清空银河系中的恒星时,为了保存宇宙中存在的高级文明,发现了被忽略的地球,并因为对乡村教师学生的测试认识到地球上存在着高级文明,从而地球获得了拯救,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得到了保存。宇宙存在与人类在“保存文明”的前提下统一起来。在《中国太阳》中,人类为了改善气候,修建了太空中的“中国太阳”,使宇宙自然能够更好地服务地球人类。人类与宇宙之间实现了某种统一。最后,水娃与志愿者们驾驶“中国太阳”飞往宇宙深处,代表着人类去了解探求宇宙的奥秘,再次形成人与宇宙的统一。这种人类与宇宙的对立统一,在诸如《带上她的眼睛》、《朝闻道》等作品中均有生动的描写。

刘慈欣也以充满想象力的笔触为我们描绘了宇宙间天体运动的对立统一形态。在《吞食者》中,“吞食者”天体与地球天体形成了对立。这种对立甚至达到了最为激烈的对抗。“吞食者”为了自己的生存,必须吞食地球。而地球为了自己的生存,必须消灭“吞食者”。显然,这两个天体存在着尖锐的矛盾。相对来说,“吞食者”更先进,能量更大,更占有优势。但这并不等于地球就毫无作为。在两个天体的博弈中,地球终于处于下风,被“吞食者”吞食。但是,由于地球的反击,“吞食者”天体也遭受了严重打击,用了50个地球年才慢慢恢复。这直接导致“吞食者”没有足够的时间将地球吞食干净,留下了残存的地球。而这残存的地球,是生命的孳生地。新的生命将从这里诞生。同时,出于自身对“美食”的需要,“吞食者”还带走了地球上一半的人类,这使得人类还能够在“吞食者”的豢养中延续文明。两个充满对立的天体在激烈的星际战争中达到了统一,继续存在于浩渺的宇宙之中。

对这种天体之间对立统一关系的描写,《三体》表现得最为典型。地球天体与三体天体爆发了生死之战。科技更为先进的三体文明占据优势,但是地球文明依靠人类的智慧与勇敢进行了顽强的抗争,终于在罗辑“威慑打击”中取得了暂时和平,二者达成了一定程度的统一。但是,生与死的博弈并没有终结。就在他们的种种博弈之中,更高级的“歌者”文明出现了。它只是使用了一张纸片一样的“二向箔”,就使地球与三体,以及银河系“二维化”。在这一点上,不论是更具实力的三体,还是相对处于弱势的地球,其命运际遇是相同的。或者也可以说,他们在新的条件下达成新的统一。

如果我们认为地球与太阳是一对矛盾体的话,他们的对立统一是最具典型意义的。但是,二者的新变并不仅仅源自自身,更可能被他们存在的条件影响。据科学研究,当太阳系运行至银河系的四条主旋臂时,可能会使太阳系及其星体产生很大的变化。“这种银河系环境的变化对包括地球在内的太阳系的形成和演化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正是这种作用甚至可能使危及生物和人类生存的时间大大提前”。正如“二向箔”的出现改变了地球天体与三体天体的博弈一样,从对立向统一的转变在很多情况下是由于存在条件的变化。在刘慈欣的世界中,充满差异的不同存在是立体的、运动的、变化的。它们在相互联系中适应一定条件的作用发生转化。这就是说,存在的运动变化,不仅是自身的变化,以及矛盾体的相互作用,同时也包括存在条件的变化。刘慈欣从来没有机械地、僵化地看待事物——包括宇宙与人,而是在事物的联系与运动中探求其变化的原因及结果。正因为我们能够看到存在事物的复杂性、运动性,以及在此之上的转化,才使人类的理性得以升华,人类认识世界的能力得以加强。从小说的层面来看,这种认知能力也使其艺术表达的可能性更为丰富、复杂。

三、“绝对与相对”

不同事物由于其差异性,显现出不同的能量。这种能量的大小往往决定事物的强弱。但是,它们的差异及其强弱状态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绝对的,而是在运动中发生转化的。因此,存在的强与弱是相对的。事物的绝对性只是事物属性在一定条件下的表现,它代表了事物的某种稳定性。一旦条件发生了变化,这种稳定性将随之变化,其绝对性也将不复存在。而事物的相对性则是事物的运动变化。当存在条件变化之后,事物的存在状态也将发生变化,甚至出现本质性的改变,向自己的对立面转变。相对性代表了事物的运动性。从某种意义来看,刘慈欣的小说是对事物变化状态的哲学表达。他既看到了事物的稳定性——绝对性,更看到了事物的运动性——相对性,并在自己恢宏的艺术建构中进行了撼人心魄的表达。

在《三体II·黑暗森林》中,刘慈欣曾非常细腻地描写了一个蚂蚁的世界。它们在自足的二维世界中生存,形成了属于蚂蚁的“文明”。相对于人类而言,蚂蚁的能量微不足道,人类的强大是绝对的。但问题是,人类真的战胜蚂蚁了吗?人类充其量只是轻易地消灭了某一处的蚂蚁,并不能彻底消灭蚂蚁。在许多情况下,人类还受制于蚂蚁。比如蚂蚁可以把人类使用的工具、居住的房屋噬啮,甚至形成对人类威胁很大的蚁荒。在这样的情况下,人类反而会显得十分无力。强大的人类与弱小的蚂蚁之间,主动性发生了转化。在刘慈欣描写的人类世界中,仍然存在这样的强弱转化。

在刘慈欣的世界里,往往表面上的弱成为实质上的强。正如老子所言,“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在他想象力空前浩瀚的描写中,事物并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在一定条件下,正反可以变化转换。在《乡村教师》中,那位病弱的乡村教师成为拯救人类文明的“救世主”。在《光荣与梦想》中,使“西亚”共和国团结起来的,不是拥有各种光环的大人物,而是一位十几岁的哑巴女孩辛妮。在《微纪元》中,延续了人类文明的并不是“宏人”,而是缩小至10微米左右的“微人”。“大不等于强大”,这是微人的智慧,当然也是刘慈欣表达的哲理。在其浩瀚宏大的《三体》中,这种观点得到了充分表达。人类为了应对三体文明的侵袭,确定了四位“面壁者”,他们有权动用人类最大的现有资源。为了隐藏真实意图,可以不解释自己行动的理由。但是,前三位伟大的面壁者都失败了,而真正产生作用,拯救了地球文明的正是一位没有任何政治地位、军事影响、经济实力,乃至于学术成就的最普通的“小人物”。

在宇宙世界中,不同天体的质量有区别,能量也不同。但是,这种不同也同样不是绝对的。在一定条件下,他们将发生转化。如果把《吞食者》、《诗云》两篇小说联系起来看的话,就可以为我们完整地描绘出强大的天体“吞食者”的命运。相对于地球天体而言,“吞食者”更强大,更先进。其文明发展的程度早已非地球可比。从这一点来看,其优势是绝对的。它的运行,需要通过吞食宇宙中合适的天体来提供能量。而地球正是这样一颗合适的天体。于是,“吞食者”派出了自己的使者达雅——地球人类称其为“大牙”来到地球,为自己的吞食做准备。这也使地球人类知道了自己即将遭遇的命运。人类探索各种可能来拯救即将遭遇的毁灭,包括迁移至月球,以及用月球撞击“吞食者”等。终于,地球被“吞食者”吞食。但是,由于人类的智慧,“吞食者”天体被撕裂,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创伤,生态系统被破坏,导致“吞食者”难以完全吞食地球,人类仍然保有地球家园。在这里,“吞食者”绝对的强大转换成为一种相对的强大。在漫长的迁徙中,“吞食者”天体与“神族”天体相遇。与“神族”天体相比,“吞食者”处于弱势。由于“神族”之“神”热爱人类艺术,具体而言就是古典汉语诗歌,要求“吞食者”把豢养的人类送回地球。为了制造能够穷尽汉语组合的“吟诗软件”, “神族”需要把太阳系,以及包括“吞食者”在内的天体全部毁灭。这时,“吞食者”遭遇了当年地球人类的命运。在“神族”天体面前,“吞食者”对地球的绝对优势消失。但是,“神族”的优势也并不是绝对的。当他毁灭了太阳系的全部物质,终于制造了“吟诗软件”后,发现自己并没有得到能够超越李白的诗。那位化身为李白的“神”沮丧至极。所以,“智慧生命的精华与本质,真的是技术所无法触及的”。几乎可以做到一切的“神族”文明,并不能创造表达人类情感的诗歌。它的绝对性在地球文明、“吞食者”文明与“神族”文明这一递进中不断强大的序列中反而居于弱势,转化成一种相对性。

在刘慈欣的小说中,这种描写成为其思想的主旨。如三体文明与地球文明的超世纪大战中,三体文明无疑处于绝对的优势。但是,在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人类生命体世界中,一个最典型的一事无成的“小人物”却对三体世界进行了成功的“威慑打击”。三体的绝对性转化成为相对性。这种转化,除了我们前述所言之强弱转化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就是事物自身存在局限性。这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局限性限制了事物的自由,甚至成为其致命的短板。比如现代医学的进步使人类的寿命大大提高,这本身是一件好事。但是,人口的增长又带来了一系列相关的问题。从社会的层面而言,管理成本大大增长;从经济的角度而言,消费需求也不断扩大;从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而言,人类对自然资源的刚性需求出现了比任何时候都更大的现象,等等。综合来看,由于人口的爆炸式增长带来了一系列严重的社会、政治、经济,包括资源需求等诸多问题。“医学进步反而从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侧面带来了巨大阴影和不安全,甚至是威胁。”技术世界中的强大并不等于情感与精神世界的强大。“神族”虽然掌握了最先进的技术,但并不具备人类拥有的情感与精神世界,即使技术发展到了人类难以企及的水平,其情感却不可能达到人类的深度。“神族”能够轻易地毁灭太阳系,甚至更庞大的天体,似乎拥有一般天体所没有的“自由”。但是,在情感领域,这种自由度完全消失。“神”虽然能够模仿人类最伟大的诗人李白去喝酒、吃肉、旅行,却激发不出李白创作诗歌的灵感。他所拥有的是情感领域的“限制”。三体文明虽然拥有强大的技术,甚至达到了技术的顶级状态——美的状态。但是,仍然存在生存的脆弱环节。如对生命体情感的极度压抑,对个体活力的极端限制,以及思维的透明性等,特别是乱纪元与恒纪元的无规律出现对三体文明具有极大的威胁。

绝对性与相对性的相互转化,还可能源于事物存在的偶然性作用。一种事物的存在,源自其具备的稳定性。这种稳定性使事物具备了特有的属性,形成了运动的规律,在一定条件下,决定了事物存在的必然性。但是,这种必然性并不是绝对的,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条件的变化而变化的。这种变化往往源自相关事物的作用,很可能是偶然的。“吞食者”需要依靠吞食适宜的天体来维持自己的运行,这是必然的。但是“吞食者”发现地球是可吞食的却是偶然的。这种偶然现象的出现改变了地球人类的命运,使地球文明处于弱势却又是必然的。《命运》为我们描写了一对在太空旅行结婚的新人。他们在时空跃迁中误入了“时间蛀洞”,与一颗飞向地球的小行星相遇。为了阻止即将发生的小行星与地球的撞击,他们发射了飞船上的一台发动机,击碎了小行星,拯救了地球。其结果就是,在他们通过时间蛀洞回到地球上时,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结婚时离开的地球,而是6500万年前的地球。那时,地球的主人并不是人类,而是恐龙,时间发生了反转。从这一对新人的经历来看,他们误入时间蛀洞是一个概率很小的偶然事件。但是,这一偶然事件竟然改变了地球文明的进程——由恐龙主导的世界并没有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毁灭,而是延续了下来。这里,偶然改变了必然,事物的绝对性与相对性发生了转换。也正因此,人类的命运也发生了改变,人类不再有机会主导地球,而是成为恐龙创造的文明的豢养物。人类主导地球的绝对性被某种偶然事件改变。

四、“终极与反转”

虽然《命运》中描写的“反转”源于偶然事件,但这偶然之中也隐含着某种必然。这方面更多的时候体现在刘慈欣对宇宙及人类终极问题的关注与思考之中。这种所谓的“终极问题”并不涉及具体现象,也无关人类的世俗利益,但却与宇宙及人类的命运、未来息息相关。这就是,宇宙、人类是如何诞生的;其存在的规律、意义与目的是什么;宇宙与人类的最终走向在哪里;等等。尽管人类已经存在了数百万年的时间,但其存在的空间状态并不清晰。在今后的漫长岁月中,人类可能遭遇什么,会发生怎样的突变,也是人类面临的根本性考验。

今天,人类仅仅建立了一种初步的宇宙观。其中的许多问题只是研究者的猜想、分析与推论,还难以取得科学实证。相对于宇宙的浩渺神秘而言,人类对宇宙的认知水平还很不够,所获得的信息用沧海一粟来形容并不夸张。但是,人类又是具有智慧的存在,其发展进步正是由于人类拥有对未知领域不断探求的愿望与能力。正如《朝闻道》中宇宙排险者所言,“对宇宙奥秘的探索欲望是所有智慧生命的本性”。这使人类能够比一般的生命形态拥有更多的主动性与创造力。而刘慈欣的创作,无疑是这种主动性与创造力的典型体现。

《命运》中在太空度蜜月的新人由于误入时间蛀洞击碎了将要撞击地球的小行星,进而改变了地球的命运。地球文明发生了反转,人类的命运在这种极为偶然的情况下被改写。这虽然是一起偶然事件,但可以警醒人类,当人们为日常生活而忙碌时,改变命运的事件随时可能在各种时空中出现——人类自身的、地球存在形态的、太空中的,以及更浩大的宇宙世界的。如果我们不断地遭遇各种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并对人类文明产生反转性影响,人类的命运将处于无规律的状态之中。因此,如何在常态之中把握变态,是人类的一种终极追求。

在《朝闻道》中,登上真理祭坛的各国科学家、哲学家为了能够知道宇宙的终极真相,宁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但是,当霍金,这位当代最具影响力的物理学家向宇宙排险者提出“宇宙的目的是什么”的问题时,这位代表宇宙的排险者一脸茫然,因为他并不知道,甚至没有或难以思考这样的终极之问。这是否也体现了一种隐喻——宇宙虽然浩渺神秘,但宇宙并不会思考。宇宙的终极真理只是人类对未知领域的想象、探求。但是,“对宇宙终极真理的追求,是文明的最终目标和归宿”。而文明,是只有智慧生命才能够创造的,或者说,文明只对智慧生命存在意义。正因为这样,作为智慧生命的一种——人类,从整体而言,对终极问题充满了期待。从个体而言,总是能够激发出追寻终极问题的勇气与愿望。在刘慈欣的笔下,这样的个体闪烁着人性的光芒与超越现实功利的热情。他们是一些理想主义者,也是一些勇于献身的具有神性的英雄。《乡村教师》中的乡村教师,为了实现自己——生命个体让孩子们读书的终极愿望,放弃了世俗利益,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在为孩子授课。作为一名教师,他实现了自己的终极目标。但是,其意义还不仅于此。在他生命个体消逝的时刻,孩子们因为他而拯救了地球,拯救了人类,拯救了人类文明。事情出现了反转,个体生命成为人类生命的拯救者。《中国太阳》中的水娃,来自最贫瘠落后的西北地区,从个体生命的意义来看是最微小的存在,终于成为一位代表人类探索宇宙奥秘的宇宙航天员。他本来没有什么辉煌的业绩,但正是他的努力,使人类与宇宙的沟通成为可能,其价值在宇宙时空中发生了反转。

宇宙神秘浩瀚,运行在宇宙中的各种天体自有其规律与命运。但是,就人类而言,最关心的是宇宙运行对人类命运的作用。三体,一个充满了严峻挑战又拥有高度文明的天体。在恒纪元与乱纪元的无规律交替中经受着宇宙自然的生死威胁,急需寻找一个处于稳定恒纪元中的天体来维持自身的文明。偶然之中,他们发现了地球——这个让三体世界极其向往的星球。他们的目的就是能够在地球生存,但其前提是要毁灭地球文明才有可能。在三体文明与地球文明的太空大战中,三体文明的科技先进性表现得极为充分。他们仅仅只是派出了一个小小的“水滴”探测器,就把人类最庞大的星空舰队基本消灭。由此看来,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战中,人类的失败,以及由此而来的毁灭已成定局,这样的终极命运尽管不是人类的选择,但已无可回避。然而,事物正在发生变化。冬眠的第四位面壁者罗辑已经被唤醒。蛰伏在心灵深处的对亲人、对人类的爱促使罗辑承担起面壁者的崇高使命,终于对三体文明实施了“威慑打击”。在覆灭的洪水中,人类得到了一次重生的可能。面对生与死的终极考验,人类命运发生了反转。这种终极反转,在刘慈欣的小说中还有很多。在《坍缩》中,人类企图探求撞击物质最小的分子夸克之后出现的宇宙现象。其结果是,宇宙从最小反转至最大,时间开始倒流。在《时间移民》中,人类企图进行时间而不是空间的迁徙。在抵达1万多年之后的时间中,人类发现自己返回到1万多年之前。而在《镜子》中,通过由超弦计算机控制的“镜像”,出现了与现实并行的“过去”——在不同维度中存在的时空,以及其中发生的一切。

在另一些小说中,刘慈欣直接描写了现实的反转。在《西洋》中,他虚构了明朝郑和舰队下西洋后“殖民”了世界各地,当历史进入到现实之中,不是曾经的日不落帝国从各殖民地回撤,而是郑和的后人从北爱尔兰等曾经的“殖民地”撤退。美洲新大陆不是被哥伦布,而是被郑和的船队“发现”,这里也不是被欧洲各地迁徙而来的白人统治,而是成为“中国”的新领地。被歧视的不是黄皮肤、黑皮肤的所谓“有色”人种,而是白皮肤的“高贵”人种。刘慈欣的这种假说“现实”,正是真实“现实”的翻版。正如小说中所言,假如郑和当年按照最初的计划,最远只航行到索马里海岸就返回,后来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是一个欧洲人的船队后来首先绕过了好望角,更说不定,另一支欧洲人的船队还发现了美洲呢!这一现实“假说”正是假说“现实”的大反转。刘慈欣在这一虚构的假说中表露出他对人类种族平等的期待。人类,尽管肤色不同、地域不同、处境不同,但仍然能够相互沟通承认,哪怕是借助于艺术。在《赡养上帝》中,上帝已经不再是创造一切的“神”,而是成为千千万万个老年人一样普通的“人”。他们失去了昔日“创造”一切的伟力、辉煌,甚至尊严,并且失去了基本的劳动能力与拥有未来的方向,反而需要人类来“赡养”。

当我们面对这些人与宇宙的终极问题时,发现人类的处境并不乐观,人类并没有骄横自满的资本。在苍茫无际的宇宙中,人类不仅渺小,而且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很少。但是,人类又是宇宙中已知的唯一智慧生物,具有独特的情感、意志、理想与愿望,具有对未知世界进行探求的好奇心与想象力,以及改变自己的智慧与创造力。因此,人类也是充满希望的。即使太阳落下去,人类并不会因此而恐惧害怕。因为人类通过自己的努力已经知道,太阳还会升起来。

结 语

刘慈欣的“射手假说”与“农场主假说”为我们形象地揭示了认识事物方法论的重要性。人类在对存在世界的探索努力中企图掌握并运用最科学的方法。但是,这并非易事。因为,相对于宇宙存在的浩瀚神秘而言,人类的能力、智慧是有限的。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不断深化,能力不断增强,但是,宇宙中仍然存在着太多的未知领域。人类的认知能力与宇宙存在的未知领域形成了博弈。我们可以乐观地认为,通过不断的努力,随着技术与理论的发展,人类有掌握宇宙真相的可能性。但是,我们也必须谨慎地反省。如果不掌握正确的方法,这种认知的努力将走向无知的泥塘。幸运的是,我们仍然有许许多多积极探索、不懈努力的人们。他们心如止水,探求不息,对追寻宇宙的终极真理充满了神圣感,能够看到事物存在的复杂性与多样性,看到宇宙世界的光亮与秩序。无疑,刘慈欣就是其中之一。这使我们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信心。 来源:《中国文学批评》 | 杜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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