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手发布 发表于 2018-6-4 16:29:21

听徐兴业先生谈《金瓯缺》

1983年初冬,我从山东参加第二届全国《水浒》讨论会返回哈尔滨,途经上海。在未开《水浒》会之前,我已写信给通信多时但从未见面的徐兴业先生,说我可能在《水浒》会议结束后去上海专程拜访他。
到上海安顿下,我便按着徐先生给我的信上的地址,找到了宝庆路甲字3号。推门望见一幢小楼。进得门来,走入小楼,在一楼一间厨房里,一位敦敦实实,鼻梁上架着近视眼镜,六十上下的长者,与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老妇人正对面端坐。我自报姓名,这位蔼然长者站起身来应声说道:“我在等你呀!我就是徐兴业。”一问才知,徐先生正忙着写《金瓯缺》第三卷,因福建人民出版社催得很急,他已预定好去无锡找一僻静处埋头写作。可是为了履约,推迟了去无锡的日期,在上海专等我来。

我向他表示谦意,徐先生连摇手说无所谓的,接着却又向我表示谦意。原来,他忘带了钥匙,无法上楼去他的书房兼卧室谈话。当时我还算是年少气锐,连说此事好办,便与徐先生一道,到他住所对面的一个小工场,借来一细长竹梯子,我将它靠在楼后面的三楼窗口上,几下子爬了上去,跳入室内,打开门便下了楼。我满以为“大功告成”,直接到楼后面去扛竹梯,谁知徐先生追过来。原来我打开门后,并没有扣好暗锁,窗户大开,空气对流,一阵风把门又吹关上了。于是,我只好“故伎重演”,把门再一次打开……
待我送还竹梯回来,我们才开始了正式的谈话。因为我主张《水浒传》是反映市民阶层利益的作品,而徐先生所著《金瓯缺》有许多篇章以宋代城市生活为背景,所以我们有共同语言。徐先生为写《金瓯缺》曾专程去开封考察,归来给我的信中就说道:你的“市民说”勾起了我的共鸣。
我对徐先生的《金瓯缺》何尝不是如此?他将东京市井写得那样传神,如马行街上元宵灯节,金明池中水殿“夺标”……以至我这个专门研究宋代城市的人常羡慕作想:像《金瓯缺》这样以深厚学术功力融化而成的,情节生动、内蕴丰富的文学作品,要比一些研究宋代历史的纯学术著作更易获得读者,是可以传世的。而且,像徐兴业先生这样,数十年如一日,以全部身心集于一部书的创作精神也是会传世的。在与徐先生的交谈中,我的想法得到了印证:为了这部四卷一百二十万字的《金瓯缺》,徐先生拒绝了他那移居巴黎已成知名画家的妻子让他去团聚的请求,他于1977年起患病,连动三次大手术,在与病魔的缠磨中,他构思不辍,创作不息。怪不得他的一位杭州老朋友的女儿(去东北插队后成为相当优秀的作家),听了他的讲叙后非常感动,写出了一篇题为《国魂》的小说,向人们展示了这位“徐先生”艰辛的追求。这也可以成为当代文学史上一段创作佳话了。
一直到楼下的那位老妇人(经徐先生介绍才知她是徐先生的妹妹,经常来徐先生处帮他料理一些生活琐事)唤我们下去吃午饭,我才意识到已谈了好长时间了。午餐过后,我考虑盘桓已久,便告辞徐先生,徐先生送我到门口,嘱我若在上海,有时间再来看他。我应允了。由于我在上海还有事要办,一直未抽出空再去看他。然而,我心里的感觉,正如徐先生后来给我的信中所说的那样:就像游名山大川,总觉得意犹未尽……
自此以后,我和徐先生书信往来不断。大概是1984年秋天,他还将写有“宣德门”前太学生与市民一起闹事的一章寄给我,让我看后提意见,可能先生认为我是搞“市民研究”的缘故吧。我接连几个夜晚,挑灯阅读,写出了自己的观后感寄给徐先生,并表示一定找机会再去上海长谈。可是,之后我始终未能再去上海。直到1986年我乘去南方组稿之机在上海转车,才又有机会去看望徐先生。
这次,他的身材依然是敦敦实实的,眼镜后面的那双眸子依然是那样睿智深沉,谈吐反应能力依然很健旺。徐先生笑呵呵地迎我入室说:几年前见面你还是个小青年,现在变得成熟了嘛。说罢大笑。依然是上次相见相谈的那种氛围,接着,我们谈起了各自的创作计划。我得知他这几年来笔不停挥,又和别人合作写宋代名妓李师师的历史小说。当我和他谈起我正在作《东京梦华录笺注》,他认为这是很有价值的工作,说着,徐先生立即起身打电话给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钱伯诚先生,向他询问上海古籍出版社有无这方面选题,并极力加以推荐我的这本尚在“草创”阶段的书。
这使我不禁想起1986年末徐先生向我推荐一位女青年写的名为《旅程》的小说,他对青年作者投稿获用之难大发感慨,又一次使我感受到了徐先生甘为青年作者“人梯”的美意……果然,这次我说起了自己很想参加《宋史》学会学术活动,他便马上为我介绍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程应璆先生……我们又一次忘情地谈着,直到他那位留美归来在上海交大任教的大儿子上楼来,我才发现不知不觉已到了吃饭时间。徐先生邀请我与他的二儿子元章及其他家人一起午餐,我婉辞了徐先生挽留之意。徐先生执意把我送到门口,当我向他道别后迈步前行,回首一望,见他正缓缓走进院子。此时,我的心中袭上一阵悲凉。因为我想起他1986年6月间给我的一封信中他所说的那句话:“有机会南下就来看看我,这样的机会恐怕是不会太多的……”
正因如此,我特别珍惜与徐先生的友谊。1988年10月,我将自己所写的《宋代城市风情》送给徐先生,也分别寄给其他几位我熟悉的老先生,征求他们对此书的看法。书寄出后,我陆续收到吴晓铃、李泽厚等先生的回信,他们或给予鼓励,或发表评论,往往寥寥数语。唯独徐先生寄来一封长信,详谈了他对《宋代城市风情》的看法。近年来,我看了好多书评,总觉得绝大多数书评千人一面,或板着脸孔说上一通不痛不痒的话,或堆砌一套溢美之词就算了事。而徐兴业先生却有一说一,有表扬,有批评,有建议,有希望。我一连读了几遍,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来信及大作均收到了。收到之日,花了一夜的功夫,读毕全书,抑止不住对它的赞叹,这虽是一本只有十多万字的小册子,却是一部融历史于文学于一炉的杰构。是以拔山举鼎的大力,如绣花雕虫的精艺,举重若轻,深入浅出,不知甘苦者徒然欣赏它的文笔倩丽,引人入胜,却不知每一章每一节数千乃至一万字的文章,却需要读过数十百万字的典籍,才能熔铸而出,我不知道要怎样赞美它才好。
如以《相扑》一节为例,现代大多数人只能从《水浒》燕青与高俅,任原的相扑中知道宋朝时也有相扑,但都知道日本人的相扑,从而对它感到兴趣。你这一节写得文字肆汪,卷舒自如。(这一点很重要,写这种文章应该是想到那里就写到那里,千万不要受题材的构束)如一开始就用《庶斋老学丛谈》徐铉的自我解嘲,渲染出相扑的声势惊人,突出相扑手的社会地位,然后引用《东京梦华录》,说明在朝会中的相扑,见其已登上大雅之堂。其中又引用司马光的上书,趁机介绍女子相扑时裸露颈臂腰围,被人称为“妇人裸戏”,以广见闻,又引用王嗣宗与陈识斋廷考角力,夺取状元的故事,可谓无一字无来历。
赵翼《二十二史札记》盛称韩岳军中的“背嵬”,背嵬的来源不一定是相扑手,但根据《宋史》及《繁胜录》朝廷及军队中也选拔相扑能手的记载,韩岳军中选用相扑手也是理或有之的。“女飐”是另外一门独立的使艺,并不属于相扑,但与相扑有关,连类及之,可以看到相扑伎艺的延伸和扩大化,写在瓦市相扑一段中,更见精彩。
“戾家相扑”是研究宋代社会生活的一个专门课题,历来有人有不同的解释,这里轻描淡写的几句,“相扑”时含有引人发笑的戏耍性动作,就把这个难题解决了。后来正面写相扑,引用《水浒》的材料,也恰到好处,形象鲜明。
我感到遗憾的是既已写到金人攻陷东京后讨好献媚的北捕杀“小关索李宝”等十七人一段史事,这里包孕着爱国与卖国者之间的激烈斗争,这段史事正好写出东京沦陷后,广大军民与无耻汉奸的正面武装冲突。可惜大作中没有对此加以引申,否则一定会更加引起读者的兴趣。这一条不仅在“相扑”一节,其他地方也有,如“消防队”一节中写到狄青家中失火一段,这段故事中也包孕着宋朝政府对武人不信任,对狄青的猜忌监防等内容。书中许多引列的故事,可能都有“本事”在内,稍稍写到或者略加演染一下,更可吸引读者,这一条就算为我的意见罢!
本书的书名改得好极了,如称为《北宋城市文化》,乃是一部学术性的著作,一篇论文的题目,称为《风情》才能传达出作者文史合一的深意,这种作品,在中国书坛上至少是很少有过的,或者是绝无仅有的。我读后,只恨其太少。这类书很少,你这部书的出版量太少,书的内容也嫌太少了,实际上宋代城市文化还远不止这些。如你已写到大家感兴趣的点茶,但北宋高级社会的“斗茶”之戏,如略为介绍,也一定可以涉笔成趣。如果写得再广泛些,不仅让读者看到宋朝城市的一斑而了解得比较全面一些,把全书写成四五十万字,我想以你的学殖才力还是轻而易举的。我在此企足以待。
《文汇报》的一位朋友陆灏同志听我在电话中介绍《风情》时深感兴趣,拟在《文汇读书周报》中撰文介绍,今夜他要来取书。我准备与他多谈谈,将来有机会在《书林》中写一文,我将感到很高兴。写北宋社会生活的《金瓯缺》的作者理应对这本书有他自己的看法的。
以上是徐先生给我的信的全部内容,我一字不漏抄录在此,费了一番踌躇,怕因此引起“拉大旗作虎皮,包着自己吓唬别人”之嫌。可是,非如此徐先生写给我个人的这封信就永远不会被世人所知,更为主要的是,徐先生由拙著而谈及的“文史合一”的创作观点是值得提倡的。正是着眼于此,我才将这封信呈献在众人面前。但愿文史爱好者能看到徐先生作为造诣颇深的宋史专家的一面,事实上他当时专为上海师大历史系开了一门“宋辽金关系史”课。而这也正是现今许多小说创作者需要努力加强的——作家只有学者化,作品才会有深度,徐先生的《金瓯缺》正是在这方面给我们留下了有益的启示。

《金瓯缺》中刘旦宅插图
记得我与徐先生第一次见面时,我说起读过《金瓯缺》第一册所获得的良好印象,可是徐先生却十分认真地对我说:待我将全部四卷写完,我还要从头改起,将这部书修订一遍……可惜的是,他再也无法修订他的《金瓯缺》了。从文学创作规律看,这确实是一“缺”。然而,即使这样的一部《金瓯缺》,也足够让人欣赏了。来源:澎湃新闻,作者:伊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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