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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 一场失败的救赎 【原创 半严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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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大大 发表于 2018-12-18 22:49:3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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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失败的救赎:一对亡命情侣,一个想要拯救瘾君子的年轻人,擦肩而过的爱情,长达十年的地下恋情,失败的拯救,三人的下场你一定意料不到……

欲知故事结局如何,请耐心看完全文



  他砰砰砰很急躁地敲着门,又很客气地喊着我的名字:“小霖,小霖……”。
  我听的出是他的声音,下楼开了门。他身穿一身黑色雨衣,帽子遮盖在头上,视线有点躲闪,他开口了:“小霖,你身上有30块零钱没有?借给我用一下”,我犹豫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找我借钱,没多想便在口袋里摸了会:“我身上也没有钱,微信上可能有,你要不?”
  他也犹豫了一下:“要”,转身就走出门口,从他儿子顺娃手上夺过来他的手机,跟我上了楼。我拿出正在充电的手机,扫码加了他的微信,虽然是我亲叔叔,我和他也一直处于一种不甚亲近的状态,也没有加微信,他是家族中最沉默寡言的一员,也是生活最惨淡的一员,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心力去和他沟通。
“一念之差”,我在心里念了一遍他的微信昵称,对此我颇为满意,想比其他亲人“吉祥如意、一生平安、幸福安康”之类的昵称,在文采上他独领风骚,想不到这个最不堪的人竟有如此内涵,我又联系到他不能说的现状,又觉得凄惨。我给他备注了“小叔”,随后就给他转过去30块钱,他一直立在我身边,低着头,我也低着头,直到屏幕上显示对方已收款,正准备离开,他突然又开口了,喉咙里有些颤抖:“要是……你还有的话,再给我转20过来,我有的时候转给你”,雨水从他那黑色雨衣上不断流淌,满是黄泥的脚印在他两腿之间凌乱,模糊。我忍受不了那些脚印和雨水,立刻又给他转了20过去:“转过去了”,他应声转头便下了楼,一会只听见猛的一声摩托发动声音,然后听见顺娃喊着:“爸爸,你去哪?我也要去”。
  “你莫去,我去买包烟就回来”。他话音未落,那摩托特有的噪音早已走远……
  那晚雨下的够大,黑漆漆的夜空下只有雨水的声音,冰冷的西北风也凑起了热闹,我想起刚走远的小叔:在屋内我都觉得寒意犀利,何况在冰冷的风雨之下。我拿着拖把清理他留下的痕迹,我得在父母回来之前清除他的痕迹,父母早就与他划清了界限,他的存在打扰了我们整个家的安宁,似乎也是,吸毒者最终结果都是六亲不认,为了自身的安危,父母早就开始远离他。
又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无意间看到了《我的青春在丝路》,瞬时来了兴趣,我的专业是路桥专业,与电视中的那些人是同行,我见到那些搞工程的男人们一个个在镜头面前描述自己在异国他乡经历的各种事情,脸色甚为光彩,他们带着国威远赴他乡,在异乡发挥自己的光和热,在他乡获得尊重、爱情、友情、财富;我能感受到他们正处在人生最光明的时刻,处在青春的风口浪尖,我也被这种情绪带动,对未来的工作充满了希望,对自己的正值青春年华感到满怀激情,对接下来的人生充满了无限幻想。
  从幻想中回过神来,外面的雨一直在下,有愈下愈大的趋势,噼噼啪啪地敲打在玻璃窗上,我突然又想起小叔,脑海中浮出一副恐怖的场景:“一个眼窝沉陷发黑,脸庞消瘦的男人睁大了眼睛躺在乱糟糟的床铺上,干瘦的双手用力地扣着床角的绒絮,大口地喘着气,一些发着恶臭黏液从口鼻中流出,滴在乱糟糟的地板上……我清楚地辨别到那是我的小叔,”。我猛的醒过来,明确地告诉自己他现在走的那条路必定是条死路,我该做些什么,去拯救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半夜,我才在睡梦朦胧中听到摩托粗鲁的噪音,知道他才回来,我又失去了睡意,突然想起了白粉的价格的事,十多年前我听人说过,20块钱可以嗦一口满足一下,这次小叔向我要了50块钱,让我紧张起来:是价格涨了一倍?还是他的瘾又重了一倍?





      人性本善,恶人们并非一出生就是恶人,恶性的积累是恶人们在外界环境与生活经历压迫下一种不顾他人安危的行为体现,一个人的生活经历与外界环境决定着他的发展,行为端正或者是作恶多端都取决于所经历的事与所处的环境对其潜意识的教育,小叔就是此观点的明证,人生经历是他性格的铸就者,而性格又催逼他走上歧途:懵懂憨厚——麻木不仁——穷凶极恶——自我堕落。

      日光还未突破云层,生灵也还未苏醒,我行走在乌黑朦胧的路上,去找寻我的答案——翻读决定小叔命运的历史。
      阳光还不曾降临,眼前一片漆黑,四周的死寂也让我窒息,思绪未及之处,我的脚步却提前到了:这是一栋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红砖平房,经历了三十年的风雨飘摇,依旧坚强挺立着,它是旷野中的守护神兽,在艰难时期曾庇护过一家老小;它又是疾风中的枯枝败叶,稍有不慎,就会变成残垣断壁。我意识到它有点陈旧,又有点疏远,里面住着的那位老人家,风风雨雨走过了八十多年时光,如今独自守候在这破旧的老宅,说的上是孤苦伶仃;因为小叔,她几乎与全家决裂,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她询问询问小叔的历史。
      灯还未亮,门还未开,我背对着正门蹲在屋檐下,叼出了一根烟,点上火抽了起来。月也没有,星也没有,眼睛早已适应了漆黑天色,便又觉得这样的天空有一种异样的悲壮,我对这样的悲壮竟然特别喜欢,总觉得像电影中最为厚重戏份的背景,不知小叔看到这样的天色,是否有这样的想法,或是纯粹只有恐惧……
      忽然,吱哇的一声,背后的门响了,一声嘶哑的叫声显得有些警觉:“哪个在外面?”
      “我呢”,我丢掉烟头站起身朝她走了过去。
      “树民?快进来,蹲在那里干什么?又没钱了?”
      我的声音于她显然有点陌生,因为爸妈的唠叨,我很少有机会去她那里,自然也就生疏。而至于把我当做小叔,也情有可原,除了小叔,这么大早还有谁去找她,正常人也不会这么赶早。
      “奶奶,我呢,梁霖”。我靠近了点,和她说道。
      “梁霖? 哦,梁霖……小霖是吧?”
      “是的,奶奶,我先进屋,屋外有点冷”。我进屋,自己摸开了灯泡开关,一盏旧式日光灯发射出了昏黄光线,照得屋内有点不真实,这屋内的陈设还是老样子,漆皮斑驳的橱柜直立在西南角,油垢如皮的八仙方桌摆在正中央,东面灯泡下是一块一米高大的水银镜片,镶嵌在红漆的木架里,右边两个角已经破碎,依靠几个小钉子斜扣着,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她见是我非常高兴,忙翻箱倒柜找些东西,我知道她是想给我寻些糖果出来,幼时她带着我过了几年,我那时嘴馋,又机灵,常把她放在某些隐蔽角落里的糖果找出来吃了,还吃的满嘴色素,她担心我吃坏了牙,就和我捉迷藏一般,将糖果藏来藏去,但我总能找到,现在想来,那时大概是她在和我闹着玩,那时候的我想必还聪明不到这样程度。
      我喊住她,叫她别找了,我对那些东西没了兴趣,她激动的神色一下褪色不少,可不一会她又搅弄起锅灶来了,我又把她拉住,她顿了顿神反过头来:“也对,我这里太脏乱了,吃了不卫生,年轻人要吃干净点的”。我知道她胡思乱想了,就想转移话题,眼睛随处剽望间,我看到角落里一堆饮料瓶:“奶奶,你弄那么多瓶子干什么”?
     她也望了一眼那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这些瓶子挺值钱,隔壁庆嫂每个月要捡几百块钱呢,反正老了也打不了工,闲着也没事做,溜达溜达顺便捡点也能卖几个钱”。
      我没接她这句话,故作关切地问:“伯伯姑姑还有爸爸给的月供是不是太少了?要不我给他们说一下?”
      “不要说,不要说,够了够了,我够吃了,捡着玩意也就图个新奇,就跟捡那时候捡柴火一样……不费劲……”说着说着她就没了底气,语气越来越轻。
      “那小叔是不是经常和你要钱?你刚才在门口把我当做小叔,好像再问是不是又没钱了……”,见她没了底气,我反而底气足了,无意中带着质问的语气问她。
     “我哪里有钱给他,我自己刚好能够养好自己,哪里还有钱给他”,说着她转过身去,不再面对我,而是突然开始倒弄些碗筷。
      我知道她以为我也是像她那几个儿女一样来质问她,责怪她,于是就换了个语气,又叫她别忙活,我不是来质问她,我是要告诉她一个关于小叔的事情。
      一听到小叔的事情,她立刻情绪激动起来,表现的很关心,她擦了擦手,倒了杯水,又招呼着我做到火炉旁边,拖来一条小板凳坐在我对面,叫我喝茶。
      “小霖,你别相信别人说的,你小叔不会去吸毒的,早就戒了!我问过他好多次了,他都说没有,四十多的人有点自知之明的,何况还有一对崽女”
      “奶奶,我也不相信别人说的,我自己知道,我在书上学到过,看他的样子,我敢保证他又在吸了”。其实她心里早就明白无疑,只是面对如此恐惧的东西,她没有任何能力反抗,只好一次次撒谎骗自己,纵容着小叔;我一说出事实她立刻没有了底气,明显焦虑起来,干褶的眼眶有点红润。
      “奶奶,你别急,我想想点办法帮助小叔。”
      “怎么帮呢?公安局戒毒所都去过了,你怎么能帮的了”
      “你别管怎么帮?戒毒所一次去了不行可以去两次、三次、四次,我现在想知道他怎么吸毒的呢?第一次为什么吸毒”?
      “怎么吸的毒?怎么吸的毒?第一次为什么吸毒?第一次为什么吸毒?……”
      “我听别人都说小叔年轻的时候很老实安分,他要吸毒肯定有原因,他是不是受过什么打击”?我见她嘴巴里一直嘟囔着那两句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就又换了个问题,以另外一种方式提醒她;我认为小叔吸毒肯定是有原因的,要么是物质身体上受到摧残无法忍受现状开始吸毒迷惑自己,要么是在精神极度痛苦或者空虚的情况下尝试毒品。
   一听到我的这个问题,她顿了顿:“对,就是因为受到了打击,你小叔这些年来吃尽了苦头,他家里那个死堂客就是原因,那个婊子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你小叔娶了她是我们家前辈子造孽……”她越说越激动,嘴里一直说着些狠话,她又站起身来,比划着手指着小婶娘家的方向破口大骂,显得极为愤怒,又极为悲痛。
      我知道她说的是小婶婶,关于小叔与小婶婶的事我听过不少,也见过不少,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当着小叔伙计们的面,一把将一盆冷水泼到他脑袋上,小叔硬生生忍了下来,当时是大冬天,一群人站在门口一个柴火垛上烤火,小叔忙于和朋友们讲话,婶子叫了他两句,小叔没听见,于是就有了那一幕;我听说的关于小叔小婶的事中也有些让我印象深刻:小婶嫁过来时肚子里怀着别人的种,而且那人就是村上另一户人家的;还有许许多多关于小婶的恶毒心肠,我听说过,更见证过,我相信她是一个百年难遇的恶毒女人,可我冥冥里觉得这不是真正原因,但还是好奇为什么小叔会娶了她?
      她骂够了沉静下来,我给她拿了张纸,擦了擦眼泪鼻涕,我实在不愿见这么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如此激动,但内心的困惑又催着我继续揭露关于小叔的事情。
      “当年小叔就不应该娶了她,那时候你们是怎么想的?”
      “早知今日,那时候宁可要他光棍一辈子也不娶那恶毒货色”她又恶狠狠地说道:“要不是那没用的跑到广东待了几年,村里村外那么多姑娘,也不会轮到那个恶毒货色。”
      “他跑去广东干什么?”我明显感觉到,这其中有着不为我知的往事。
      她撇了一眼我,眼神有些犹豫,我用很坚定的眼神回望她,希望她能够讲下去,她长叹了一口气,说出了小叔人生中最遗憾而又戏剧性的一段经历。




奶奶膝下有三兄弟,两姊妹。嘴巴野菜苦涩的余味未散尽,几十年时光已经过去。大姑为老大,因为当年的“煤生意”火爆,及时加入了这一行当,现今已定居长沙,虽说不算十分富裕,却早已安居乐业,带起了孙子;大伯则在村里当起了村长,因其为人正当,事事尽心尽力,深得村里人尊重,虽说不算富贵,但却是的温饱无忧,大伯母是一个很憨厚老实的中年妇女,勤勤恳恳地照顾着家中老小,掌管着家中大小巨细,妥妥帖帖,把日子过出了温暖闲适;爸爸是老三,是家族中较为好吃懒做的一种人,但是为人灵活,经常能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再加上灵巧能干,上得厅堂,下的厨房的老妈,不知道生活过得多么舒服,里里外外的人都说,爸爸上辈子不知道积了什么德,娶了这么好的婆姨,不仅里外打理的恰当,而且还培养出了两个大学生儿女,每天日子过得潇洒自在五十岁的人不显一点老色;老四是小姑,小姑嫁了一个生意头脑非常好的男人,也就是我小姑父,生意做到了江西,在江西开了两家近千平米超市,算是家族首富了,四十岁多点就提前退休一般,时不时在朋友圈里发些旅游的照片,日子好不安逸;老幺就是我这小叔了,四十出头,已经秃顶,但身体粗壮,黝黑的脸,奶奶常说:我这几个儿女中就你小叔过得最苦,干的全是吃心窝力气的活,我也承认小叔确实是家族中日子过得最凄惨的人,这凄惨绝不止于其工作!
  
  二十多年前家中儿女除了小叔以外,全部有了家庭。小叔在当时也算是大龄剩男,可是一直没有娶亲的意向,当时奶奶也很着急,担心家里出了个光棍,便催促他到外面“牵扯”个回来,小叔只是淡淡的说不用担心;后来镇子里好事的人和奶奶说:“我看见你家树民好像在谈爱,一个高高大大的女孩子一直跟着他到处跑呢”。奶奶心想这懵小子还不错,可那人下一句就又说:“我看你家树民不中意女的,不愿意和她牵扯”,奶奶听着心里又一紧,等小叔回来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阵说:“我们家就这样的条件,你也没有吃饭的工作,你还挑剔别人?没瘸没傻就带回来,我找媒人去她家里订亲”。小叔很不耐烦地说:“你等我在考虑段时间”!
  
  有天午饭后,奶奶正在屋前地坪上晒刚打出来的稻谷,忙的满头大汗。一个高大的女孩来到奶奶面前:“婶子,我是你小儿子梁树民的朋友,我想嫁给他”她语气坚定,眼睛里似乎闪着丝丝泪光,奶奶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场景,有点不知所措,不知怎么说话,于是指着身后的土砖屋里最内边的那间侧屋:“你要嫁给他,我家一没多少地,二没多余的屋子,树民住的就那间……你家里人舍得放你过来吃苦?”
  “舍得”,她似乎看到一点希望,便拿起扫帚帮奶奶摊开堆着的稻子,手法熟练迅速,一看就是个干活的好手,她边挥动扫帚边说:“大神,富也嫁梁树民,穷也嫁梁树民,我就是喜欢他”。
  奶奶听她这么一说心动了,于是打量眼前这个有点奇特的女子,“这女子长着一张观音菩萨的脸庞,一对浓眉大眼神采奕奕,鼻梁高挺,耳朵通红,一看就是个旺夫相”,可是后面又发现那女子有点高,奶奶说:“比划了一下,足足比你小叔高了一个头”,虽然有这么一个“缺点”,但奶奶心里仍旧很中意。
  “姑娘,你喜欢我家树民哪点?我看他蒙头蒙脑的怎么惹你喜欢了”,奶奶满心欢喜地把那个姑娘拉到自己身边。
  “婶子,我就喜欢他蒙头蒙脑的样子,这样的人老实,我愿意和老实的人过生活”,那女子很直爽地说道,刚说完又要去拿扫帚。
  奶奶一把拉住她:“你先别急着忙活,歇会”。她这才又把扫帚放下。“小女子,我家树民中意你吗?他对你是怎么个态度?”
  那女子整个人便静止了下来,就像一个稻墩一般僵硬下来,脸色暗沉下来,她咬了咬牙“大婶,我就是为这个而来的,您儿子不要我了”。奶奶奇怪的问她“什么叫不要你了”?
  女子深呼吸了口气,款款讲起了她的经历:
  事情起源于新市街,那一天我刚从家里挑了一担稻谷到我姨父家去”,一不小心踩到一根竹竿子,滑倒在地上,把脚腕子给扭了,痛的直不起身,谷子也倒了满地,半担子黄灿灿的粮食泡进了臭水沟里。我想这下子该怎么办,姨父肯定会告诉我爹妈,于是我坐在地上边哭边收拾还算干净的谷子,边上那么多人看着,也没有一个人来扶我一下,我也没想着有人来帮我,只想着先把谷子收好,那么晚没回去爹妈可能会来找我。可不一会,我看见一个同样挑着稻谷担子的年轻男子汉朝我走过来,他见我倒在地上,赶紧放下担子把我扶了起来,他还找熟人借来了一条板凳让我坐着,随后他利落地收拾好了地上的稻谷,问我挑着这些东西去哪里。我一一和她说了我的境遇,他低头想了想,问我要了我姨父的住处,嘱咐熟人照看一下我,挑着他的担子就走了。
  不一会,他又回来和我说了一句:你的这些谷子我给你挑去姨父家,我看他也是个老实人,不会动歪主意,也就放心地麻烦他帮了忙,一刻钟过去了,他又满头大汗地拿着扁担跑了过来,问我家里住哪里?他说送我回去,我心想家里离这里也有十多里路,要他送我回去起码到天黑了,赶忙推辞,我担心误了他的时间。可那男子汉说家里就在我家附近,只隔了两三里路,不远。我思前想后,考虑到爹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而且这男子也是个老实人,于是就应允了,只是这里还有两担家伙什,他就想去借个车子,可借了一圈都没人愿意借。我们两焦头烂额地想了一阵,最终他决定直接背着我走,我始终不愿意,可他也很执拗,直接把我背上后背,让我把两担子担在自己背上,虽然是空的,但有点挡身子,一路上他走走停停,时不时要调整我和家伙什的位置,很是吃力,但他一句话没有和我说,只顾着快步走路,差不多到了晚上九点多,我们才到我家门口,他把我背进去,放在凳子上,又从我肩上卸下家伙什,说了声他得回去了,说完拿着他自己的担子就走往门外走,我喊也喊不住,我叫他喝杯水,可是没有了回音,只听见窸窸窣窣急促的跑步声,我心想这真是个好人!
  不久,我那着急的爹娘回来了,原来他们在外边找我去了,寻了一圈没找到,还到姨父那里走了一趟,也没见着我,姨父也说没见到我,只说今天来了一个很奇怪的男子汉,满头大汗,看来比较急,他挑着满满一担稻谷在敲门,进了门就把谷子倒在斗里,一言不发的拔腿就走,他连人脸都没看清楚。
  我本以为姨父会和爹娘说我把稻谷倒了的事情,心里总有些害怕。可听这么一说,我突然反应过来,惊讶地闭紧了嘴巴,脑袋里全是他满头大汗的样子。
  爹娘问我怎么回事,我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他们也被这样奇怪的事情震惊到了,一直问我一些细节的事情,还问我那男子汉有没有哪里破相了,有没有神经病,或者身上有没有哪里残缺,我全部否定了,我说,我能清楚的辨别他是完整的一个正常人,神智也是清楚的,我感觉到我仿佛在为他辩解心里暗自出神。爹娘见我这样,也不再多问,他们说等我好了去把那男子找来家里吃顿饭,再把糟蹋掉的粮食补给别人,算是补偿谢他。
  半个多月后我脚伤好了,我就跑到那天遇见他的街附近找他,我找了两天才找到他,他正在路边上给别人挑砖,和水泥,我在路边一直等他下完工。就和他聊了起来,并请他到家吃饭。到那时候我才发现他家的方向和我家是相反的方向,他坚决不去。我又问了他的名字和家里住的地方,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喜欢上了他,我回家和爹娘说了这件事情,他们也同意我的决定。于是我就每天干完活就去找他,大婶,我不怕你笑话,我就想和他谈爱,我喜欢他。”说到这里,女子脸上红彤彤的。
  “接下来呢,你还没回答上我的问题呢”,奶奶若有所思的问道。
  她抿了抿嘴唇:“后来,我和他确实经常走在一块,一般都是我去找他,偶尔他也会突然来找我,我能感觉到,他对我也很有感觉,他时不时会给我带块牛皮糖或者麦芽糖过来吃,我那时候的心情就更那些糖一样甜,虽然他有时候像个不会说话的木头一样,但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关心:他会在我送谷子的时候跑过来接住我的担子,他会给我送些刚熟的李子送到我手中,他还会用锄头翻遍几块湿田地,只因为我说过喜欢吃泥鳅黄鳝……
  有一天我终于按捺不住了内心的期盼,我想跟他过日子,我不能再忍耐下去,我的性格催促着我说出了我的心声:‘你什么时候到我家来提亲,我爸妈都愿意把我放给你’,他听了这话脸红了起来,似乎是深思熟虑过后,他坚定地说:‘我过段时间就带你回家’……
 可是我们的事情并没有按照我们预定的计划发展,有一天下午,我照常去找他,正发现他一个人蹲在草垛上抽闷烟,眉头紧锁,仿佛有什么烦心事,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他看我来去,一下子扭过头,似乎不愿意搭理我,我不明白怎么回事,就拉着他的手问他怎么了,可是他就是不说,无论我怎样苦苦哀求,他都不愿意说出来,最后我们两沉默地蹲在草垛上,一言不发,最终他扔掉烟头,头也不回的走了,有好几次都这样,我起初还是一直跟在他后面,直到他去上工,我才回家,可后面我就再也没看见过他了。
  我已经好多天都没有见到他了,我在他时常待地附近到处找,却一直看不见他的人影,好像故意躲着我似的,我性子比较急,很想见他,所以我打听到他的家,这就是我来您这里的目的,我一直所说的‘他’就是您的儿子梁树民,我要见他,我要嫁给您儿子,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听着冯兰讲完这个故事,她感到很是惊讶,她发现别人和她说的和小叔牵扯那个女孩就是面前这个女孩,奶奶对她很有好感,她以过来人的直觉能感觉到,小叔要是娶了她,以后日子肯定好过,可是她也好奇,小叔为什么会突然变卦,不理会眼前这个惹人喜欢的女子呢。
  她说完这些,便抹起泪来,眼泪哗哗流了满脸。奶奶赶紧托了隔壁的一个叔叔去寻小叔,特意嘱咐了不要说具体原因,只说家里有事!又把她给拉进了屋子,给她倒了水喝,忙说了些安慰的话才止住了她的泪水,不一会,小叔风风火火的跑了回家,他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平日里哥哥姐姐们都在外边做事,奶奶家里的事情都由他操心着,事无巨细,是大家眼中的孝子;他一进屋就发现坐在奶奶边上的她,一下子脸就沉下来了,转身就要往外跑,结果被奶奶一把就给拉住了:“树民牙子啊,你看看人家哭成这样子了,你还往外跑,躲着人家,这么好的姑娘你说不要就不要?”
  “妈,你莫拉着我,我要出去有事”。
  “有什么天大的事也比不上今天的事,今天当着面给别人说明白”。
  小叔涨红了脸憋了一句:“我不喜欢她了,说明白了吗”?
  奶奶被这句话呛得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硬扯住小叔的胳膊,又用眼睛示意兰仙,她抹了抹控制不住流下来的眼泪,径直地走到小叔面前:“树民,我到底哪里让你失望了,你本来不是这样子的,几天时间你就变了一个人似得,你给我说,我改正”。说着说着,她鼻子通红,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硬是被她憋着没掉下来。
  小叔眼角也有点湿润,眼球通红:“怪你不得,只是我们之间没有缘分,你回去吧”。说完他用力拨开奶奶的手,向外跑去。留下屋内这两人不知所措的看着对方。
  奶奶知道平时老实敦厚的小叔,倔起来绝对是牛都拉不回来的,这事肯定是成不了了,她心里有些愧疚,于是想着兰仙走的时候不至于空手而归,也算是安慰自己心里对兰仙的愧疚,于是奶奶就到厨房柜子里翻腾些瓜子鸡蛋之类的东西,用一块小布包着准备给她带回去,正在奶奶忙活的时候,她来到跟前,眼泪控制不住又流了起来,呜呜地哭个不停,嘴里嘟囔着,奶奶赶忙拿块毛巾给她擦了擦脸,又急忙安慰她:“女子啊,树民是这样一个人,你也看到了,依我看你这样好的姑娘,不愁没人要,何必吊死在我家这棵呆树上面”,叹了口气又继续说
“树民也说的对,只怪你两没有缘分,缘分这个东西说不定的,我那大女儿当年……”
  话未讲完,她就打断了奶奶的讲话:“婶子,我从来不相信什么缘分,再说,我和树民认识的过程还不够有缘分?”
  她扯着衣领擦去脸上的泪水,噎着气干抽了几下,又说:“婶子,我想在这里等树民回来,我想再和他说说,我觉得他不会这么绝情的,肯定是有原因的,你看你家里要做什么事就交给我做,来,我去给你洗衣服,洗碗筷,晒谷子,说完她就走出门,站在台阶上深呼吸了几口,又用袖子抹去了眼上的泪痕,转过脸对奶奶挤出一个很惨淡的笑脸,拿起扫帚开始收稻谷!
  天空渐渐昏暗下来,四周也响起了哐哐当当的锅灶碰撞的声音,奶奶并没去阻止她,知道这女子也是个倔脾气,不到黄河是不死心的,于是就去灶炉上煮饭去了。
  待到天色完全黑透,兰仙早已把所有的谷子全都收拾进了篓筐,挑进了堂屋,她又在挑捡晒谷坪上的细碎石,一颗颗挑出来,全填进了坪边的凹陷中,又找了些细沙填灌了进去,最后她卯足了劲用穿着布鞋的脚将它们踩的结结实实,不一会儿,四周的坑洼全部填的平平整整,此后她就拿着扫帚立在屋前的黑影下,眼巴巴地望着小叔跑远的那个方向,奶奶盯着她的样子看了好久,才舍得叫她吃饭。
  高压锅里是清一色白花花的新鲜米饭,连红薯片,玉米粒都没有掺,这是今年头担稻谷打出来的大米,新鲜的米香浓郁而又绵长。桌上摆了三道菜,两道日常的蔬菜,还有一道是辣椒炒的鸡蛋,对于那时候贫苦人家来说,这已经是一道难得的美食了。
  奶奶坐在靠窗一侧端着碗,招呼着她吃饭吃菜,她应和着,却是不吃,眼窝望着门外的一片浑黑,又看了看一旁空着的碗筷,她皱着眉头说了起来:“婶子,树民怎么还不回来吃饭?他一般这点还不回来的吗?”
  “按理这小子这时候应该回来了,今天没回来可能是在他伙计家里吃了,不用管他,自己吃!”
  “那他在哪里吃,有的吃嘛?我看他那么老实的样子不会去别人那里蹭吃喝,大婶,我想去找找他”。
  “别,女娃呀,我看的出来你是真心实意对他好,我们也不要等他了,自己吃,我给他留了点”。
  这时,她放下仍旧干净未污的碗筷:“婶,我真的这么不讨人喜欢吗?我以为树民是喜欢我的,可现在这样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感觉我的心都在他那”。说着又压低了声音抽泣起来。奶奶见状,只好连忙安抚哄好了她,忙给她夹菜,劝她吃饭,她勉强扒了几口,就再也不吃,呆呆地望着门外,一言不发。

  这一晚小叔始终未回,奶奶也不担心他,认为这么硬朗的汉子在外边吃不了亏,于是就没管他,劝说冯兰和她睡了一铺,她在奶奶劝告声中睡了过去。
  
  冯兰一连在奶奶家待了五天,一连给奶奶做了五天的里外的活计,连小叔那间小黑屋也收拾的干干净净,家里家外收拾的服服帖帖,邻居们见她这么勤快,都说小叔哪里修来的福气,这么好的堂客(老婆)都不要,穷挑剔,冯兰听了,非但不同意这样的说法,反而维护小叔。看到她这样,奶奶更是从心底里喜欢上这个姑娘,于是又打发了隔壁几个与小叔玩的好的叔叔们去找,劝他回来,劝他把事情说清楚。
  可这接连五天时间,人影都没见到,冯兰在奶奶家的这五天,整天魂不守舍,饭也不吃几口,只是因为每日心里挂念过度,劳累至极,还能安稳的睡下,可终究是比来时变了一个模样,消瘦的不行了,终于她的焦灼等待在第五天下午结束了!
  
  冯兰在等待小叔的第五天的下午,一个长着方正脸庞很魁梧的男人来了,他一言不发,拉着冯兰就要走,冯兰不愿离开,几次挣脱掉,但无奈那男人身强体壮,拉着就往回拖,最终冯兰被那个男人拉着走了好远,眼泪流了一路,当时奶奶眼泪也流了出来,“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痴情的女子”,她说道,“刚开始我还不清楚那个男人是谁,准备去拦,后来随那男子一同来的两个人也拦我,我才知道原来是冯兰兄弟”,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既不能劝冯兰这样子留在这里,耽搁人家的时光;也不能劝冯兰就此走了罢休,奶奶知道年轻人的事情,一念之间就是辈子,她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只听见一声冯兰尖锐的嘶哄,她瘫软了下来,再也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被硬抗着走离了这个地方,面如死灰,惨淡无比。


说到这里,奶奶就不再言语,准备起身离开。
  “然后呢?”我不愿意这个故事就这样终结,企图再寻出一些别的枝节末梢出来,情急之下拉住了她。
“我去倒杯茶过来,你坐一会”,她见我如此失态,便安慰我道:“他们的事还没有讲完呢,你不要急。”
她慢吞吞地走向茶壶,颤颤巍巍地倒了碗水,灌入喉咙,看得出来,她明显也有点情绪激动;我坐在一旁,望着她的老态,她的孤独困境,我竟有些不忍心再追问下去,她的境遇不比小叔好到哪里去,父母的对她的态度无形中影响了我的态度,我开始有些懊悔,但思路片刻又被她嘶哑的嗓音打断,
  “不过几天,就听见镇上的人来和我说,说冯兰嫁给了县城一个国土局的铁饭碗,三媒六证,几件套各项齐全,那天的接亲场面据说十分热闹,锣鼓震天,鞭炮放了一路,香烟也发了一路,男方还请冯兰家里亲友在县里的三星级酒店吃酒席,他们村里村外都在说好……”
  奶奶龇了龇嘴,发出了不知是可惜还是嫉妒的声音,又接着说道:“想必是冯兰家里要求男方这么做的,他们是做给我们看,你小叔死活不要的姑娘嫁了个好人家”。

说到这里,她沉默下来,斜倚着头皱着眉,似乎在回忆某些难以想起的事情。
  我也沉默不语,双手合拢望着天花板,我对兰仙这样的结局不知是感到高兴还是可惜,只觉得她的人生缺了点什么似得。
  “那小叔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那几天到底干什么去了?躲在哪里?”,我突然有点气愤,不解这件往事中小叔的窝囊做法,我觉得他的做法太过于幼稚,幼稚到了极点!
  “冯兰走后,他又过了十天才回来,我以为他是耍小孩子脾气躲起来,后来才知道那半个月他被关到牢房里去了!”
  她说完就脸色乌青,眼里全是怒火。
  “怎么进了拘留所?犯什么事进的派出所”?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使我震惊不已,灾不逢时,我竟为小叔感到惋惜,如果他没有犯事,那五天时间内他很有可能会回心转意,我猜他不是绝情人,再大的事,又怎能忍心将她冷落那么久。
     可是小叔为何如此倒运,在关乎人生大事的关键时刻栽跟头,而且,到底犯了什么事?
  奶奶清了清喉咙,有点怒火急躁的样子,我又忙给她倒了杯水,要她别激动,慢慢讲,她喝过水,脸色稍微平静了点,她又接着讲了起来,
  “我起初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半个多月后他跑了回来,脸上青紫的淤块仍旧清晰可见,一身衣裤被撕扯成了抹布,浓重的汗臭味扑鼻而来,他低沉着头,脸庞浮肿,眼窝黑沉,他一句话也不说就回了自己屋里,在竹竿子上取了衣服洗了个澡就关上门睡觉,饭也不吃,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拔栓开了门,他的气色恢复了不少,我给他端了碗红薯米粥进去,又给他煮了两个鸡蛋拿过去;他坐在凳子上搓烟棍,依旧是一言不发,跟变了个人似的,我疑心他脑袋被人打傻了,就轻声细语地问他:‘你这些天跑到哪里去了?冯兰在家里等了你五天都没看到你,她伤心坏了’。
  他只顾搓他的烟棍,我看得出他的手还在颤抖着,明白他余惊未定,就没接着说,只抢下他的烟棍,把粥和蛋放到他手里,他也不做多反应,端着粥狼吞虎咽起来,三下两下又剥了蛋,一口一个顷刻间吃了干净,我正想着去给他再端碗粥,他突然说话了:‘她呢?回家了?’
    ‘回家了,’我没和他说透,担心又生出祸端来。
    他拍了拍手上的蛋壳碎屑,站起身来:‘我去找她’。
‘找她干什么?别去了,别人都回家了’。我试图阻拦他。
‘我去找她说我过两天去她家订婚,我去告诉她,我被人骗……’
  我当时一下心就慌了,手一下没了力气,粥碗掉在了泥地面,没有碎,只是闷的一声响,一股莫名的气突然冲到脑袋里,差点就晕倒。
  他好像被吓了一跳,赶紧扶住我,瞪着眼睛问我:‘妈,你怎么了?’。
我坐了下来,喘了几口气,看着眼前这个急躁惊慌的汉子,我当时有种感觉,面前这个人就像田里红了眼的水牛。我知道隐瞒不住了,就把冯兰嫁人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
  刚说完他真像水牛一下冲了出去,不知道又去哪里了?我看他那样子可能会出事,又怕他一出去十天半个月不回家,连忙求人把你伯伯和你爸爸找了回来,叫他们去把你小叔拉回来。
  你伯和你爸不比你小叔,他们两会做人,又会交朋友,各种事情都有门路,不到半天他两,可没把你小叔带回来,却带回了好几个消息。
  他们一五一十当着我和邻居们的面讲述了你小叔的的事情,原来他在与冯兰的这件事情上,他被人骗了。”
  我听到这里就觉得心头涌血,更觉新奇万分;我本认为小叔突然不待见冯兰是有特定原因的,或者以为小叔根本就不如冯兰说的那样喜欢她,而只是把她当做朋友而已,听到他是被骗了,莫名感到如释重负。

  “当初,你小叔本是决定回来和我商量,要去冯兰家提亲,当时冯兰家里人都支持她自己的打算,要她自己决定嫁谁,而她也心甘情愿要嫁到我们家来;其实在冯兰认识你小叔前,县里就有个男的想要娶她,媒婆都跑破了门槛,那个男的是国土局的公务员,他本是有堂客的,女人身材相貌都不比冯兰差,只是脸色总是蜡黄,像是身体有问题,但人体贴细心,小两口生活过得也还舒坦安乐,没计较这些琐碎之事。但是后面男的发现,他的那个堂客没有生育能力,他们四处求医问药拜神仙也没有什么成效,一气之下就把堂客给离(婚)了。后面又花钱请人去到处找女子,而且专门要看起来身体好,壮实的,他担心身体不好的又没有生育能力,找来找去,媒婆把冯兰指给他看了,他一看就对上了眼,跟媒婆说非她不娶,并给了媒婆一大笔酬金,指派媒婆去提亲,冯兰家里人倒是挺喜欢那个男的,那时候吃公家饭的谁不喜欢,一辈子全家吃他一个人都够了,原本以为事情就可以这么定了,可冯兰她自己死活不愿意,她说那男人不是个好人,她听说了这男人离婚的事情,就当着媒婆的面骂他:凭什么他想离就离,要是我也不能生育岂不是他不一样要离了我?她死揪着这个不放,无论如何都不嫁这样的人;媒婆无奈,把冯兰的态度转告给了他,那男人听了这样的话也不恼怒,反而给冯兰家送这送那,但全被冯兰给还了回去,还有罐好茶叶被扔在水塘里,冯兰家里人也拗不过她,只得听她自己的意见,拒绝了男方。可那男的好像非她不娶的样子,想尽办法谈好她,虽然没什么效果,但是总归一直没有放弃,况且他有钱,拖得起,于是一直私底下在想办法说服冯兰嫁给他,同时又找媒婆做她家人的工作,此后这件事就一直拖着。
  后来你叔叔就因为挑谷子那次认识了兰仙,两个都对上了眼,你小叔也准备要和家里说,去提亲了,只怪天老爷不给缘分。
  有一天下午,一个男人找到了你小叔,一阵攀谈后,借口有事要谈硬要请他到县城饭店吃饭,你小叔稀里糊涂就跟着去了,那个人穿着人模狗样,嘴巴抹油一般,谈天论地,官腔十足,你小叔那怂样老实没有心机,傻乎乎地被他忽悠着喝酒,喝到半途,你小叔有点支撑不住,也胡诌起来,后面终于回到正题,问了那男人这酒所为何事,那个男人可能觉得机会来了,还未等你小叔反应,他就趴在桌上面流起了眼泪,边敲桌子边哭喊着:小兰呀,小兰,我的好小兰,自从我读了书回来你就不再理我,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
  你小叔被他这么一招弄得头脑迷糊,不知所以然。
又觉得奇怪,就问:‘老兄,你说的小兰是冯兰?还是另有其人’?
‘对的,老弟呀,说实话,我今天请你过来实在是有件事想要拜托你,或者说要请你成全老兄我’。他哭哭嚷嚷地说道。
‘老兄,你别哭了,有什么事我们好说,你这样我们也解决不了问题’,你小叔明显被他迷惑了,一股脑想探个究竟,这就中了那人的道。
那人止住哭声,抹了鼻涕眼泪,长呼了口气,眼神忧郁地望着你小叔,又突然撇过头去:‘算了,还是不行,我做不到,我哪能横刀夺爱,算了兄弟,当刚才的事没发生’。那人使出这一技,你小叔就那急性子就按捺不住了。
‘老兄,我是个直快人,不会说绕弯子话,你今天不说就是不信任我,都对不起这顿酒菜,你有什么说什么,不要忌讳,该帮给你帮,该做的我一定给你做’。
那人见状就知道时机来了,忙往前一伸手,握住了你小叔的手:‘兄弟,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不啰嗦了,话说你认识冯兰?’
‘认……认识’,一确认是关于冯兰你小叔就有点慌。
‘其实我知道兄弟你现在和冯兰走的挺近,我也知道你对她有意思;但是兄弟,按理,你不应该继续和她牵扯。’
‘你什么意思,说清楚点’,你小叔一听这句话就有点火气,但又不便发作。
‘兄弟,你莫着急,我给你讲一件事你就知道了。’
‘十多年前,我爹带着全家从县里搬到了芙蓉镇喇叭村;你知道,也就是冯兰所在的那个村;凑巧,我家就在他家对门,刚开始我是一个十分内向的人,村里大点的孩子都欺负我,嫌弃我,骂我是外来鬼,不待见我,我成了一个人见人嫌的可怜鬼,不敢和任何同龄的孩子玩,同时父母家教很严格,从小对我的教育很是看重,所以自然而然我把精力全部放在了学习上,苦心人天不负,我的成绩次次都是学校初二年级的前三,而前三中有一个人就是冯兰,当时我们并没有什么交际,哪怕是门对门,我也不敢和她打招呼;
你也知道,有些人天生就喜欢欺负学习成绩好同学,一个周五的下午,我背着包回家,独自走在路上,身前身后算是三五成群的同学,只有我一个人落单,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落魄,待我走到我一个离家的最后一个山头的时候,人群几乎散去,唯独还有三个人走在我背后,一直跟着我,我有点恐慌,担心他们会打我,果真他们动手了,他们突然冲过来,把我撞到在地,对我拳打脚踢,把路边上猪食草和泥巴往我身上扔,我被打的无力反抗,差点就被打背过去,那些人一直不停手,边打边骂:学习好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被我们打,吃猪草,以后还不是插秧种菜喂猪干苦力。我被他们打骂的哭了起来,一动不动,突然,后面冲过来了高高大大的人,他们三两下就把那几个人揍跑了,后来我才发现,那是冯平,冯兰的哥哥,他是镇上的小混混,挺仗义的一个人,后来我就屁颠屁颠和他混上了,我也喜欢上了那种威风八面的感觉。
冯平挺看好我,经常带着我到处玩,当然我也就经常能去他家玩了,我父母生性也老实,寡言少语,几乎和乡里人没有来往,更不用说串门了;在那里我又见到了冯兰,慢慢的我经常和她打招呼,熟悉了起来。
第二个学期,由于我忙于混社会,根本无心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父亲一气之下,将我打了一顿,我跑了出来,跟着冯平躲在了冯兰家里,那时候冯兰父母一般只有晚上才能回来,根本不知道我躲在他们那里;我在那里一连躲了三天,在那里,我与冯兰开始有了感情,她给我涂了药,又和我说了学习的事情,她劝我努力学习,不要把学习落下了,我对她的话言听计从,我开始又热爱学习起来,放学后我每天和她一起回家,也没有人敢再找我麻烦,她也很乐意我和她在一起,一直这样,我们读完了初三,我们都考上了高中,原本说好我们一起读书的,可是那间高中学费太贵,对于她这样的家庭而言是一个大负担,无奈之下,她辍学了,而我却成功上了高中,就这样我们两分开了,但我们约定以后一定要在一起。
随着我读高中,父母又把家搬到了学校附近,就这样我在那里读完了高中,期间我经常来找她,带她去玩,我们的感情一定也没变质;后来我顺利考上了大学,整个大学期间我因为学业繁忙,没有回家探望,终于,我得以分配回县城国土局,这才有机会再续前缘,可是冯兰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她不再理会我们当初订下的约定,我这时才发现,只有我傻傻地执着当年的诺言,而她却早已不当回事。本来我以为她只是日久生疏了,我试着和她熟络,最后她终于告诉我,她心有所属了,而她所属的人就是你’。
你小叔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了,还真相信他的鬼话,认为自己才是夺人所爱的一方,便羞愧难当,面红耳赤起来。
‘所以,兄弟,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哥希望你能够退出来,我觉得冯兰是故意气我的’。那男人又接着说道。
‘这……这怎么能是这样?’你小叔听闻有这样的事情,满脑子浆糊,就全信了,可心里还是不甘心,于是又说:‘老兄,你说的我都信,我早知道有这样的事,打死我也不做夺人所爱的事情,但是虽然如此,谈婚论嫁不是单方面的事情,你有没有问过冯兰’。
男人接着便又撒谎起来:‘这样的事确实对双方都很不公平,我也试探了她的想法,有一天我和她好好谈了谈,我明白她的心声,我也看的出来她其实对我依旧有感情,只是……’。
‘只是什么?你说便是’。
‘只是她跟我说,你是个好人,她要是这样做就对不住你……而且她其实也考虑过你的家庭状况,实际上来说她父母更愿意把她许配给我,我能够给她更好的生活’。
‘啊,更好的生活……’,你小叔一听这件事确实心里所有尚存的希望全部破灭了,我们家当时算得上是穷三代,方圆都有了名声的。
‘老弟,其实她并非嫌弃你的家庭,只是家里供养确实有负担,按理这与感情无关,可实际,却不得不考虑呀’,那男子唉的一声长叹,仿佛自己深感愧疚一般。
你小叔被他的这些话打击的体无完肤,他也意识到了现实中困窘:男方家庭甚至不如女方家庭,自己又没有正式谋生的活计,不能拖累冯兰一直受苦吧。
说着说着两人又喝了斤把米酒,实际上大部分都被你小叔喝了,喝到迷迷糊糊,神智不清。
‘呜……哇……’;你小叔也憋不住哭了起来,抽泣着:‘看来我们有缘无分哇’。说着又倒了满满一杯酒,烈酒下肚,他就真正犯傻了:‘老兄,既然是这样的情况,我必定只能听你的了,我梁顺民做不出趁火打劫的事,我确实不能趁着你不在就动冯兰的心思……不过……我要是知道是这样的情况,我也不会去和她牵扯’。
‘这怪不得你,顺民兄弟,怪不得……’。
‘别说了,我今天给你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和冯兰有任何瓜葛,我还我自己一个清白……’。
‘好呀,兄弟,真是好兄弟,老兄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呀……’那人见你小叔做了决定,立马就跪倒在你小叔面前,握住他的手,还真让人看的动心。
‘起来,男子汉敢作敢当,这是我理应做的事,怪不了你,也不要你感谢’。你小叔说完就拉他起来,准备就走,我能想得到他当时如何痛苦。
‘兄弟你以后若是有事我能帮忙,请你一定来找我’。
你小叔歪头歪脑回头看了一眼他,没有回答他就走。
刚出了店门,他又跟了上来:‘顺明兄弟,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事得请你务必帮忙,你千万不要告诉冯兰,我来找过你,你应该也了解,她是哪种性格的人。’
你小叔点了点头就摇摇晃晃就走了。”

奶奶说到这里就长吸了口气,又喝了口水,片刻之后,她又继续说了起来:“这世上都没有你小叔那样老实的人,不过与其说他老实,还不如说是傻,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真这样做”。
我觉得疑惑,她怎么能够知道的这么清楚,仿佛她目击了一样。
面对我的质疑,她笑了一声,又说:“当时这样奇怪的两个人饭店里的人都听着呢,要不是你爸和你伯去问,我们谁都不知道”。
我哦了一声,就陷入沉思,难怪小叔会突然不理会冯兰,而且还说出“有缘无分”那样的话。
“那进派出所又是怎么回事呢?”
她又长叹一声,仿佛那是内心不能忍受的往事般皱着眉头说:“现在社会当官的都老实了,国家监管严格些了,自然相对而言你们看到的公平些,可在当年,有些当官的就是黑社会,只要有钱有关系,警察局的民警就是黑社会打手”。
她又哼了一声,捅破了那个公务员的人面,揭露出了他邪恶的兽心。


  “你小叔被抓进派出所的那天,也就是当时冯兰第一次来我们家的那次,你小叔见冯兰在家里就跑了出去,我当时还真以为他认为两人有缘无分,不愿意和她牵扯关系,直到后面你爸和你伯问了回来知道,你小叔是去县上找那国土局的公务员去了,我当时也一惊,不明白他为什么又去找他。原来感情确实容易带来冲动,你小叔是去找他毁约”。
      “毁约?他真去了吗?我始终不明白和进派出所有什么关系,就算毁约了也没必要进派出所吧,毕竟那是口头约定,没有签协议”。我被她停停顿顿的讲述吊足了胃口,想不到平日里这样一个和蔼的老人家,在本快盖棺论定的时候还改变她在我心目中的模样,不过我却乐意被她耍弄,因为我也不愿故事就这样平坦无疑,不愿意生活这样了无生趣。

她用一种很奇怪的得意似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仿佛有种看穿我心思的通透,我心里有点发怵,赶忙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但你小叔还是开了点窍,可能他确实非常喜欢冯兰,他也明白自己的终生大事不能如此作罢,也不愿意再做舍己为人的君子。于是就去找那男的,想和他说清楚,毁掉当初做的承诺。

那男的知道你小叔来意后,连忙把你小叔让进了屋,又寒暄了几句,不等小叔开口他就急忙出了门,说是去买点酒菜,吃喝着说;你小叔虽说下定了决心,但不至于那么着急,况且他心里还真觉得自己有愧于对方,于是在他家等着;当时你小叔穿着随意,涣散,就是一个地道土包子,与那屋内的精美装潢显得极不协调,形成了落差极大的对比。

      不多久,门口突突的有人敲门,他以为是那男人回来了,就去开门,谁知一开门,几个便衣就冲了进去,直接把你小叔扣住,那些人说他是小偷,不容得他辩解,就被拉进了一辆私家车,后面关进了拘留所,当时没有任何通知到家里,也没有任何人审问你小叔,只是关押着,直到半个多月之后才被放出来。
等他出来以后那个公务员早就把冯兰娶回去了!无论如何,冯兰自己也答应嫁给那个人,我们知道的太晚了,全被那个狗模狗样的公务员给骗了”。
  听到这里我咬牙切齿,我气得咬牙切齿,可又觉得无可奈何,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小叔清白与否已无关紧要,可他的人生确实已经因此而改变。
如果硬要说他和冯兰有缘无分,也不无道理,但我不相信命运,也不承认天意,缘分不是取决于天意与命运,在我看来,缘分只不过是事物因果的产物,走错一步棋,必定要承受这步棋带来的后果,或好或坏都无法避免。

她又接着说:“,现今那个公务员成了国土局的副局长,当年的冯兰的成了你小叔这步错棋的受害者,虽然与那人结婚,生育了一子一女;但听说她总是喜怒无常,常要闹着离婚,可又离不掉,人副局长考虑到身处高位,还强硬地维持这场似乎只以生育为目的的婚姻。

几年前她还来过家里一次,当时是傍晚我在厨房做饭,听见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一个高挑消瘦的女人站在门外了阴影中,我以为是哪位远房亲戚来了,连忙让进门。结果她刚来到灯光底下,我一眼就认出了是她,我对她印象太深刻了,可是那时她早已经不是方面那个丰腴富态的冯兰了,她的,皮肤好暗沉,眼窝黑陷,头发已经稀疏干枯……

我在心里暗自算了一下,她才只有三十五六的年龄,怎么是这幅模样,完全不像是一个官夫人该有的样子”

说到这里她竟忍不住眼泪如水般流淌下来,此刻我也无法伸出手去给她递纸巾,我内心同样受到沉重打击,某位名家曾说过: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事物摧毁;而冯兰凋零就是一场悲剧。

“她当时有点坐立不安,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我想着十多年没见了,别人来不能让跟着我吃些剩饭菜,于是准备杀只鸡,结果她赶忙拦住我:‘婶,不要忙活,我吃过了',我硬要去,她硬不准我去,可见她依旧是那么倔,我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她又眼睛呆滞地打量了这屋里屋外:‘婶,老房子一点没变啊,还记得当年在您这里住的那几天’,说着她突然自顾自笑了起来,可能是觉得当年的自己有点可笑;我还记得您儿子顺民因为我几天没回家呢’,说着她又自顾自傻笑了起来。
我见她那痴样,没有言语,却也跟着笑了起来,我把她拉了过来,坐在了一旁的长凳上,她依旧是四处打量着这里面的每一样事物,似乎想在这些老物什上面找到当年的一些痕迹,突然,她转过脸来,那么一刹那,我见到她眼中飘闪过一丝晶莹的光亮,那一刻我俨然看到了她第一次在我们家里等你小叔时的样子,那样的令人怜惜!
她对着我笑了笑,利落地站起身来:‘我得走了,婶’。
‘怎么就走了?饭都没吃呢。’
‘不吃了,下次再来看您’。她快步走了出去,进入了早已全黑的穹隆之下。
我当时本来是想把当年你小叔的五天不回的原委讲清楚,后来一想,有什么意义呢,反而会给她此刻的生活带来困扰,就此作罢。”
“那她当时就仅仅为了来看你?”我对当时冯兰的动机感到疑惑。
“谁知道呢,也许有些别的心思吧,我看不透!”。随后她也开始打量起来那些年月久远的屋内摆设,她对家庭维护的好,什么都小心翼翼的,所以几十年前的东西到现在仍旧能够使用,它们覆盖着岁月的光泽,留下了许多生活的痕迹。
突然她带着惊恐的眼神,又说了起来:“在那次她来看我之后,大约有三四个月,镇上一个老嫂子路过家门口,留下来陪我聊了会天,她和我说:‘冯兰失踪了,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只留了张让她家里人别去找她的纸条’。”
说到这里,奶奶停了下来,仿佛陷入沉思之中,她紧闭着眼睛,仿佛在回味痛苦的痕迹,又像是在沉默中入睡,平静安宁……

而恰好是那一年,小叔的晚来子正好满三周岁,他从深圳辞了工,回到了老家,决定不再出远门;我又疑惑他的坚定抉择,是什么让他决定不再远行?


屋外朝阳初生,透过那一片旧花玻璃窗,数缕光线照射进来,照在她沉思的脸上;这异样的情景宛如傍晚时的余晖,绚丽动人。

小叔那些不为我知的历史已然明了,藏在沉沦后的阴暗也透亮起来,我小心地起了身,从口袋里摸出了几百块钱,压在了脱漆的茶杯下,在她未醒之前走出门去。

这是一个极为美妙的清晨,前夜的雨冲刷了空气中的一切污浊,又滋润了这小村的土地,浸润了人心;太阳正慢慢升起,整个世界都朝气蓬勃,可我却依旧心情沉重,我低着头走在来时的路上,心中万分惆怅,我为小叔的过往感到悲哀,为他那一段被设计的缘分而遗憾,然而悲哀的不只是过往,遗憾的也不只是被设计的缘分,如今的他仍旧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恶毒的妻子是他最大的绝望,我见证了我那小婶的丧心病狂,见过她最无理的吵闹,见过她的愚蠢,见过她的恶毒。
要说这世上最让我感到厌恶的人,她应为首选;这世上最为绝望的夫妻情意也就只有他们两了;这世上最憋屈的丈夫,也就只有小叔了。我旁观了小叔十多年的隐忍,小婶十多年的不配为人妇,造就了他十年如一日的凄惨生活。他们之间的恩怨太多,太过于复杂,我难以赘述,总之,她是上帝派来折磨他的恶魔;然而那些都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吸毒的事实。

想着想着,不觉中我便走到了自家屋前,这是一栋两层半的洋房,在村内算是较为气派前卫的建筑,邻近的便是小叔那栋同样形状的楼房;当初我们两家一同设计,一同开始建造,同时完工,完工时是两栋只砖坯房,因为没钱,两家都暂时没有装修,计划着未来的日子慢慢完善。如今我家的房子早已装修的气派轩昂,他家的只增添了些水泥抹面,看上去极为不协调,像是涂粉过多的少女,异样的难看。

小叔此刻已经出门去了,紧闭的大门便是明证;我躺在沙发上,便对那些复杂繁乱的故事进行梳理,我需要足够了解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的过往,我想做些什么去帮助他,想来想去,总觉得这就是一条死路,一条无法解救的路。这种现实的冷酷带来的思想的死巷让我无法安静下来认真思考问题,这些过往的风暴把我的脑袋冲击的昏昏沉沉,我无法再忍受这样的状态,想出去走走,或者说寻找点娱乐,我想起了那家常去的咖啡书屋。

它缩踞在县上最混乱的一条街道上,那条街算是上个世纪本县市最为繁华的地方,它临近着贯穿整个市区的那条河道,上个世纪早期,来来往往的小型船只满载着世界锑都里购来的矿石,这里就是他们航行途中的落脚点,这样的航运催生了繁华的各色行业,同时几十年的发展让它成为了包容性最强的一条街,光明的行业,黑暗的行业,高尚的行业,下贱的行业……

自从二十一世纪以来,经济高速发展,河道也搁置了,这条曾经车水马龙的街道如今只有稀稀落落的行人,大都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或者是那些带着眼睛的老学究,可见这是个“肮脏与文化并存的地方”,说明了这条街上至今存在最多的还是那些所谓的按摩桑拿足浴之类的店铺,里面进行着远不止卖淫的不法勾当,其次是一些独特地坐落在各个角落的招待所,还有几家小型杂志社,古朴纯正,再者就是我目前所在的咖啡书屋,上个世纪应该为茶馆书屋,但为了满足当今9文青们的喜好,它也改变了模式,换成卖咖啡,它过去是小城文人们的聚集地,如今亦是小文青们的聚集地,大家心照不宣,各自在这里附庸着各自独特的风雅。

小城高速发展了,主要街道社区干净新潮,不断追求着现代化最前列的步伐,可唯独这条老街未被规划整改,它的风采名声依旧,像是卖淫女们的伤疤,吸毒者的针孔、借高利贷者的被追债一般难以抹去,起码这个世纪的人是无法忘记那里的销魂……

我就是在这里看见小叔和那个女人的!

此时正是上午,咖啡书屋人并不多,我找了个靠玻璃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常喝的咖啡,我有一个习惯,烦恼时只有喝一杯咖啡,读一本好书才能让我静下心来;我在书架之间来回搜索,终究选定了一本《活着》,作者余华,书页已经破旧发黄,页角都卷了起来,有点干枯蜷缩的书页的神态,《活着》里的富贵应当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就算没读书的人,应该也看了电视剧电影,人人都在生活,人人又都在努力活着……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近十二点,混乱的脑袋也已平静,思路渐渐清晰,我开始想思考那件事——拯救那位瘾君子;这是个令人绝望的想法,我感到无计可施,然而我固执的性格又逼压着我去采取行动,无论有用与否,都得践行自己的决定,然而我知道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可我还是得做,我不愿再他妈的做一个三分钟热度的人。

呆望着窗外稀稀疏疏的行人,来来往往,各色各样。忽然一个熟悉的面孔进入了我的视线,他的旁边依偎着一个高挑的女人,和他一样看起来瘦弱不堪,脸色苍白,宛如一个绝症病人。两人脸上都挂着一种奇怪的神情,硬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它,大抵就是“苦尽甘来”。

这样的偶遇让我震惊不已,我顿时手脚冰凉,呼吸急促,我从未面临过这样的场景,“婚外情”这个邪恶的名词突然闯进我脑海,让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的出现会让这对不正当关系的男女怎么反应,可此刻的我似乎比他们更为心虚,他们正慢慢地走过与我只有一窗相隔的人行道,我向着屋内扭过头去,只给他们留下我的背影,时间嘀嗒嘀嗒一秒一秒的过,我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他们走远了……

此后的几天里,我一直处在寝食难安的状态,我不愿当做没看见一样忽略他的非正常关系,但又不想揭穿他,这样于他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可是对抗依旧在我愚笨的脑中不依不饶:小婶虽然恶毒,但她毕竟没有不忠,况且他怎能不考虑儿女的存在;可是那女人是谁呢?我的脑回路给我提供了一个大胆的推测,如果是她,那么我该怎么办?

在这几天时间里,我偶尔能见到小叔,他依旧是一副外强中干的样子,我知道,他的身体慢慢被毒品掏空,他不再找我借钱,似乎也躲闪着我的眼光,他总是这个样子,世界仿佛与他脱节。

这段时间我观察到他出门的频率越来越频繁,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她和小婶分层而居的事情早已人尽皆知,我对这样的生活感到绝望,曾想过建议他们离婚,但又觉得不妥,我还没有这样的资去管人家的私事,再说离婚不仅是两个人的事,还有膝下两个儿女必须考虑进去,我想小叔这么苦力维持着,也是因为如此。

我开始偷偷调查起他来,我会在他每天出门前抵达那间咖啡屋,坐在同样的位置上,等待他们的路过,相对小叔而言,我只要稍微加隐藏,那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果然我发现他们的主要活动范围就在这片地区,一整个上午都能见到他们来回路过几次,他们把自己包的很严实,即使是炎热的夏季,他们也都穿戴着冲锋衣和鸭舌帽,仿佛是躲避着别人的目光,却又吸引着别人的目光。

经过了几天的观察,我的心里早已没了第一次看见他们时的那种心慌,反而对他们生出了更为浓厚的兴趣,尤其是那女人,在她身上,我急切想论证一件事情——她是不是冯兰?所以我决定,摸清他们的私会地点,或者说那女人的居住地。

终于,在一个圆月的夜晚,我见到小叔已经回家,于是偷偷跟随着那个女人,找到了她的居住地。

那是在老街的尽头,这条街上招待所最繁密的地带;街尾两侧的房屋上上下下挂满了各种以人名命名的招待所牌子:向阳招待所、红旗招待所、潘田招待所、梁氏招待所……红黑黄绿颜色的字体歪歪曲曲,风化的油布七零八落,却又留存着过往繁华的痕迹,我了解到这些招待所不仅只做短期的出租,更有长期的租赁,有些远处山村来这里打工的农民工就一年一年的租住在这些狭窄的小屋内,尽管拥挤却不拘束。

而她就住在一家名为“冬梅招待所”的地下室内,我紧跟在她十多米后的位置,望着她单薄的身体颤颤巍巍地走进那扇门,开始往楼梯下走,直到我站在楼梯口,见她走进了地下室那扇木门之内。

此刻我的心情异常复杂,眼下这扇门就在面前,推开就能探索真相,可我却胆怯起来,心中无数个“万一”奔涌而过:万一……万一……万一……可要是就此离开,我想再也不会有比这个更好的时机了;好奇心终究还是占据了上风,我走下十多级滑腻的台阶,见那扇木门正虚掩着,我的心跳此刻快到了极点,仿佛我正在打开一个装有宝藏的匣子,异常兴奋;我又定了定神,抹了抹衣服,轻轻一推那门就吱呀一声,只听见里面传来嘶哑的声音:“谁在那里?”



一阵冰凉的风吹过来,浓重的香烟味夹杂着地下室特有的阴腐味道,让我脑袋中不由疑问:死人腐烂是否也是这种味道。我大胆地走了进去,一进门便是黑黢黢的大厅,我能感受到它的空旷,屋外虽然暗淡下来,但仍有路灯的光亮,而这里几乎全黑;等我眼睛适应了这极度的黑暗,我发现这大厅里并非什么都没有:挂在铁丝上的衣物、堆在墙角的蜂窝煤、烧煤的灶具,两双女人的老式布鞋,一双男人做工的解放鞋……纷杂凌乱,炉子上的蜂窝煤燃着微弱的火光,不知道从何处传射出的几丝白色光线影印在几个不同方向的墙壁上,鬼影重重,我在黑暗的境地摸索着,企图在她发现我之前主动寻找到她;忽然,门口的左面一扇小门轻轻开了,白色节能灯管的光线随着门洞的张开渐渐爬到了大厅,一个高挑的影子站在小门口,挡住了大部分光线,而我也只能看清她的身体轮廓。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一个嘶哑的女声传了过来,紧张而又有气无力,我听出了她虚弱气息中的强硬,似乎她想震慑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

“我,应该认识你,想来问你点事。”我干咽了口气:“我没有恶意~的。”

“我不认识你,你快点出去吧。”她依旧有点警惕,急切地说。

“能让我进去说嘛?”,说完我就朝着她走去,此刻的我不知为何,底气十足,这种底气似乎又是建立在她的虚弱无力之上的。

见我直冲过去,她并没有挡拦,而是无力地地侧过身去让我进了那间小屋。

这是一间大约二十平米大小的房间,这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物品,横七竖八,凌乱不堪,室内正中央摆着一张老旧的四方桌,黑黢黢的上面铺了一块八十年代才流行的桌布,我能明显看到面前的一面墙上被木板封禁的窗户,窗帘拉的很紧,似乎是被钉子钉在了墙体上,在这窗子的正下方就是一张木架双人床,床头旁边摆着一张相框,上面两个小孩,一男一女……

此刻我能近距离地打量这个女人,与我想象中几乎一样,干瘪的脸窝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眶下凹,发际线严重后移,头发稀疏枯黄,从整体的五官来看她曾经很是好看,她见我望着她,似乎有点不自在,慌乱中从桌上拿了根烟点起抽了起来。忽而她又递过一根来给我,我接过来,还能触摸到它表面的湿润,但我没抽,而是夹到了耳朵上。

“你哪里来的?我不认识你这个人……”,她用力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口浓烟。

“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我故作玄虚地对她说,我还知道你的一些往事。“你是国土局副局长的……”

“什么狗屁东西,要是来讲些陈年旧事滚出去讲,我早和他没关系了”。我话还未说完,就被她暴躁的插话给打断,她看起来怒不可遏,正大口急促地吸烟。

“那,你是冯兰吧,我知道”,我强忍着想要反击的愤怒,又打量起她的桌面,忽然我发现桌面上躺着几个银白色的圆形小球,黄豆大小,一盘的布面上还残留着极微小的白色粉末。

“你也吸那个?”我假装若无其事地问她。

“‘也?’ 这么年轻……难道你也染上这个东西了??”她的眼神惊恐地一闪,随后又暗淡下来,

“我不吸,他吸。”

“谁?谁吸?”

“每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你说是谁”。我见她眼神呆滞,看样子是真的不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突然有点愤怒,我认为小叔吸毒是她怂恿的,我又暴躁地问她:“你们她妈为什么要碰这种东西?”

她只哼了一声,一言未发,左手托着右肘,右手拿着那根快燃尽的烟头往嘴里塞。

“你自从那年出来就一直没回去么?”见她没有答话,我语气缓和起来。

“你不懂,你不懂,只知道责怪。”她突然自顾自说了起来;“没有谁怂恿谁,也没有谁逼谁?我们都是自愿的”。

那根烟头已经燃到了尽头,眼看着火芯已经碰到她的指甲,她似乎没有感觉到,又把它叼到嘴上,从烟盒里又扯出一根,对着烧尽的烟头抽吸起来……

我不愿意再这样以不对等的了解关系与她交谈,我跟她说,我是梁顺民的侄子,我想帮助他戒毒。

她突然咯咯咯咯大笑起来,嘶哑的声音在这样阴暗的地方不断回荡:“帮助他戒毒,真他妈的搞笑,你有没有问过他他想不想戒?”

“这需要问吗?谁不想过正常的生活,谁愿意一直陷在这个虚幻凶险的世界”。

“正常的生活?你能告诉我什么是正常的生活么?你凭什么认为我们现在的生活不正常了。你又怎么知道你现在的生活是正常的?”,她突然向我逼近,带着狠毒的语气逼问着我,“做局长夫人就正常?我和他生活了多久,我就生不如死了多久;你再问你小叔,他现在的家庭生活是正常的吗?他生活的好吗?”

我被她的这些问题冲击的毫无抵抗能力,可是我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又回击她:“最起码你们的行为,你们的生活不被道德,不被法律认可,更不会被旁人看好。”

她突然用力地甩掉嘴上叼着的香烟,在屋内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去他妈的狗屁道德,去他妈的王八法律,去他妈的旁人……你认为我们还会理会这些狗屁道理吗?我们是为自己而活,为自己仅存的生命而活,不是为别人为社会而活……我们要为我们的生命而活……”

爆发过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与刚才的她截然不同,急躁的脚步也慢慢停了下来,她轰然瘫软在床铺上,似乎很吃力,大口呼吸着味道复杂的空气。

我凑过去,问她怎么回事?是不是有心脏病或者哮喘,又问她家里是否有药。

“不要……没事……没事”,她又大口吸了几口,终于缓和下来:“老毛病了,不要紧张,年轻人”。她叫我扶她坐着,又给她将被子拿过来垫在了后背上。

“刚才把你吓着了吧,年轻人,老毛病了,这样的情况年年都有,十多年了,自从嫁给国土局那龟孙,就得了这病。”

“你没去检查治疗过吗?”此刻的我非常紧张,说话的声音都颤抖着。

“早年检查过,大医院没检查出什么,后面又去看中医,说是什么狗屁心气郁结,我没放心上,净身出来之后就没再去检查了。”

“小叔知道吗?你这病必须得治,可能很严重的,这地方环境又不好,何况你还碰这玩意。”我想到了《红楼梦》中林黛玉,似乎也是什么郁结之类的病。

“不治了,这怪不得吸毒,我还得感谢它,感谢它……才能和你小叔这样苟且的过日子”。突然两颗圆滚滚的泪珠从她凹陷的右眼流出,紧接着那滚过的痕迹变成了两条泪流,她的情绪似乎失控了,热泪满脸,压抑着的抽泣声嘶哑闷沉,我站在一旁又开始不知所措,只好从口袋里拿出了几张纸巾递她,她没有接,而是直接用衣袖去擦那些止不住的泪水。

不觉间,我的眼眶也湿润了,我转过身去,假装着四处打量这房屋,在她不经意间擦去了我的泪痕。

她慢慢稳定了情绪,身体也恢复了起来,“年轻人,你不能只以你的观点去看待别人的事情,你不知道别人的处境,我和他都知道吸毒是条死路,但它能给我们惶恐的心带来点安慰,哪怕时间很短,我们也愿意。”

我没有回应她,脑海一片模糊。

她又接着说:“你不知道,在这个鬼地方,我生活了十多年,我和他就在这里苟且相会了十多年,你小叔不愿离婚,他担心孩子,我离不了婚,那个人权大势大,怎么都离不掉。”

“你不想念你的孩子吗?这么多年,你就不觉得对他们愧疚吗?”我望了一眼那张相框,照片中十岁左右大小的男孩摸着八岁左右女孩的头,两人笑得十分开心,嘴都咧成了月亮湾了,照片明显已经发黄,若不是相框保护地好,应该早已破碎,毕竟十多年了,他们现在应该已经二十多岁了吧。

“我给他们的已经够多了,我生育他们,陪伴他们那么久,为了他们,我忍受了十多年,已经足够了……我……必须为自己的生活做点打算。”她倚靠在被团上,望着天花板。

“那他们没来寻过你?我不信这么小的地方,还找不到你?”

“寻过,我想着法子躲避他们,寻了几年他们就放弃了,现在他们应该工作了,暂时没有精力来寻我,这样对大家都好。”

我不知该怎样评价她,她是冷漠或是多情?她的灵魂是正在死亡还是慢慢复活?

也许我们确实不应该站在我的角度去评价别人的生活,评论别人的好与坏,我们所应该做的就是照看好自己的生活,不管闲事,或是冷眼旁观——什么狗屁道理!

“你也许只看到我们现在物质上身体上的狼狈,但请你记住,我们不需要任何怜悯,也不需要你们的同情……。”她不再继续说下去,仿佛有句话要说又被硬生生塞了回去,

“可……”

“你走吧,年轻人,时候不早了”。我还未说出口,她就下了逐客令。

见她赶人了,我不便再厚着脸皮再纠缠她,转身就走出门外,正当我走到第七八级楼梯时,突然听到她在背后叫我,我转过身去,只见她已是另外一副神态,不再僵硬也不再怒气冲冲。

“年轻人,我十多年来从没求过任何人,我今天求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以为她是想找我借钱买毒品,有点犹豫:“你先说是什么事,我想一下能否帮到你……”。

“请你57天后的晚上再来一趟我这里,这件事非常重要,这件事不近有利于我的事情,而且有利于你的事情”。

“好”,见她并没有什么过分要求,我直爽的答应了,而且我确实需要一个机会与她再次交谈,希望以此能找到些办法帮助小叔。

我忽而又想到今天的事情不能让小叔知道,我担心他会对我有什么误会,担心他误以为我会拆穿他们隐藏在地下的爱情,于是就对她说:“你也答应我一个事,作为交换,我会按时赴约”。

她很诚恳地点了点头。

“你不能让我小叔知道我今天来过这里,我担心他会误会我。”

她点了点头,露出一张十分奇怪的笑脸,难以捉摸。



在短短的57天的时间里,我饱受期待与恐惧的双重折磨,焦虑万分。我既希望那一天尽快到来,期待着与这个独特的女人再次会面,又畏惧那一天的到来,我不知道到时候等待着我的是什么事情,但我总觉得那天会有大事发生。

有时候我会对57这个数字感到困惑,我总觉得这个数字包含了一些很重要的信息,可又无从下手,发现不了任何蛛丝马迹;日子慢悠悠地流淌,57这个数字也逐渐减少为47、37、27、17、7……

那是一个炎热的夜晚,我特意下午就到了县城,在长日落下之前在一家路边餐厅吃完了晚饭,看了看表,觉得时候尚早,便在老街上漫着小步,借以消食。夏日的傍晚确实比别的季节壮阔许多,血红的残阳挂在天头西边,犹如一只血色大眼,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事物,这就是上帝的视野,它应是什么都看在眼中;老街上来往的人比白日多了许多,大概是这渐黑给他们做了遮丑的帷幕,残阳终将变成皓月,阴冷的气息将会弥漫那些不为人知的挣扎,欲望,反抗……

我再次进入了那间地下室,一进大厅,这里依旧是那样的气味,依旧是那样的布局,依旧是那样的凌乱;我轻轻敲了敲那扇虚掩的小门,等待着她的声音,可是却没人应答,我再次敲了敲,一声及其嘶哑无力的声音传了出来:“年轻人,进来”。

我推开了那扇小门,突然映入眼帘的是躺在靠在床位面对着小门的那张干枯的脸,显然她是在那里等我,我径直地走了过去,坐在了一张小木凳上:“你怎么了?是不是我来晚了,你要休息了?”我瞥了一眼手表,此刻正是晚上八点过一刻。

她用力地对我一笑:“没有,来的正是时候,我没有看错你,你很守时”!

我微微点了点头,这样的场景让我感觉到压抑沉重,心里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抽出两支烟,两支都点上,一支塞我自己嘴里,一支递给了她。

她异常艰难地接过我手中的烟,拿烟的手一直在颤抖,仿若手中的烟重若千钧。

“你怎么了?老毛病又犯了?”我明显感觉到她有点不对劲。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撑起斜躺着的身体,从身后的凉席下面拿出了两样东西。一个崭新的信封,已经被胶水封好,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她自己的名字,另一个是个非常小的透明密封袋里装着一点点白色粉末。她将这两样东西放到我面前,示意我拿着。

我似乎看出了些端倪,认定那小袋白色粉末是她们吸食的毒品,本能地往后退了退:“你这是干什么?把那东西给我干什么?”

她微地一笑:“放心,年轻人,我不会害你,我这是帮你。”

“帮我?你拿这东西给我就是帮我?况且你能帮到我什么?”

“不瞒你说,年轻人。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这么虚弱吗?你知道为什么我今天叫你来吗?”

我摇了摇头,疑问的望着她。

“今天是我们相遇的纪念日,你知道吗?你应该听说了,我和他第一次遇见时候的场景……”她突然大声咳嗽起来,胸腔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似乎肺部积累了大量的水。
“我和他虽然没有名正言顺地结婚,但是他陪我偷偷过了十多年,我们无怨无悔,这辈子已经足够了。”她此刻看起来非常沉静,我从她脸上看到了已经干涸的泪痕,眼角还残留眉笔描画的痕迹。
“我就快不行了,年轻人,我坚持不住了。”

我也平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继续说她想说的话。

“我把你叫来是要你做两件事,一件为你小叔——拯救你小叔……拯救他……拯救我的爱人;一件为我自己,我需要见我的孩子最后一面……”

我的心怦然一震,宛如受到一下强烈的冲击,使得我呼吸急促起来:“我该怎么做?”

“这里有一封信,我希望你帮我找到我的大儿子,交给他……而这一袋想必你也清楚,这是白粉,十五克,我要你把它偷偷放到你小叔衣服口袋里,就够了。”

“然后呢?你还要给他白粉让他继续吸食下去?”

“不,你把这两件事做好以后,给我打个电话,然后我会报警,举报你小叔非法持有毒品。”

“你这是害他,他会坐牢的。”

“不,我不是害他,我是救他,我活不了两天了,我不能再继续陪他,他不能这么继续吸毒下去,我走了他要振作起来,要戒掉毒品,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去监狱里,这样才能杜绝毒品……”

我明白了她的意图,一股强大的血气从身体的各个角落涌了上来,滚烫的泪水如泉水般流出。

“快去吧,孩子,充其量你不过是个旁人,不需要这么难过。”

“我不难过,我不难过,我愿意替你做,我就去做……”

我记下她的号码,站起身冲出门去,她是那么虚弱,以致我认为她挺不过今晚,我飞快地跑着,甚至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我跑过了老街,跑上了主道,拦下一辆出租车,向着她给我的地点飞速赶去,在县城最繁华的一个小区里,我找到了她的儿子,把信交给了他。随后我又坐上了来时的的士,要求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往回家里赶。

夏季的夜晚本是炎热异常,可我的身上却异常冰冷,紧握着小袋子的手掌心不断有冰冷的汗珠渗出,我对我即将要做的事情怀着十分崇高的心态,我即将要达到我的目的——拯救他。


不一会,出租车稳当地停在了门口,此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小叔家一片漆黑。我小心翼翼地从两家连通的阳台爬到了他家的阳台,又下到了一楼大厅,刚到那里,一股浓烈的酒味呛入我的鼻孔,定睛一看,他正歪斜地躺在大厅地板的凉席上,周围是混乱的酒瓶,以及溢出的酒水,我按照冯兰说的,把那袋白粉塞进了熟睡的他的裤子口袋中,又小心翼翼地原路返回,找了一个空阔的地方,给她拨通了电话:“都做好了”。

“好,谢谢你!”,她气若悬丝地说出了这句话,又匆匆挂断。


我做了一件自以为正确的事,但这样的事却是违背法律,违背道德,违背旁人的眼光,可我还是做了,而且心里并不觉得有任何罪过,我心里暗暗想到,这可能是我做的最正确,最有人情味的一件事……

不到一个小时,小叔就被赶来的民警给扣走,我坐在自家阳台上等待着这样的结果,等待着他被扣进警车的场景,亲友们都赶了过来,唯有奶奶并不知情,大家心照不宣地认为这其中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他们早就预料但他这样的后果,只是时间的关系罢了,小叔自己也没有任何反抗,他也明白这样的下场是迟早的,只是他心里定是还惦记着那个人,忍不住恸哭起来,没有任何人同情他的泪水,只有我为他将与她的天人永隔而黯然神伤。

几天时间里家里家外没有任何人去探望他,也没有送去任何衣物,奶奶知道了他的被捕,痛哭流涕,她找到我,请求我给小叔送去些衣物,还有两千块钱,我坦然接受,这也给我一个理由去面对他,去告诉他冯兰的消息。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走了正常程序,见到了一窗之隔的他,并把奶奶托付的东西交给了他,眼前的他又憔悴了不少,一夜之间须发尽白,和他寒暄了几句,他看起来状态很不好,我开始后悔自己做的这件事,我们相对沉默着,几一分多钟后我狠下心来告诉了他关于冯兰病死的消息,他似乎对这个消息没有任何准备,颤抖的双手用力地扣着自己的脸,如孩童般痛哭起来,一旁的狱警见状,提前结束了我们的会面,推着他往会面室外走去,我看到他的整个人突然佝偻起来,背影宛若七旬老人,将要出门之际他突然挣脱狱警的手臂,竭尽全力对我喊道:“帮我照顾照顾你弟弟妹妹们……”

大约一个星期后,家里收到监狱派来的消息:犯人梁顺民于2015年8月23日晚死于狱中,原因正在调查中,请家长前往办理相关手续……

奶奶听到这个消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整个家族陷入最无声的沉默中……

我完全地痛恨起自己做下的这件事,痛恨自己所谓的——拯救瘾君子的决心,痛恨自己所有的作为,甚至怨恨起冯兰来。

我怀着及其悲愤的心情再次来到那间地下室,地下室的木门上面贴着“不再出售”字样的封条,我用尽全力踢开了那扇门,进入了这阴暗的屋子,屋内空空荡荡,没有留下任何往日他们生活过的痕迹,我又推开那扇小门,所有家具都被清空,四面的墙上贴着数不清数量的黄符,原是被钉紧的窗户被拆开,窗帘也不见踪影,热烈的阳光从淡蓝色的玻璃窗上透射进来,猛烈地冲刷着这屋内陈腐的气息,连同他们十多年的隐秘生活的痕迹也被冲刷殆尽。

朦胧中我似乎看见冯兰与小叔正坐在床上,相互依偎着,说笑着,又各自烤吸着银白色锡箔纸上的白色粉末,在光与影的重叠下,我似乎看到他们在向我笑着,忽然我感受到一种异样的畅快,又夹杂着一种难以忍受的瘙痒从胸腔深处衍生出来,我躺在他们躺过的光溜溜床板上,打通了床头水泥墙板上写着的一个号码:“喂,现在有货吗……”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老旧冲锋衣,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来到了这间小屋内,他丢下一小包白色粉末,收了钱便对我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脸——那分明是小叔……

在烟雾迷离中,我看到了年迈老弱却依旧存活着的奶奶,苟活于昏暗潮湿地下室的小叔和冯兰,他们都看着我笑,似乎在告诉我没关系,这一切都不怪我……

千万不要再有谁生出拯救苍生的念头,再也不要有人生出拯救瘾君子这样的狗屁念头,现在这样的状态,于我而言……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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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大大 发表于 2018-12-19 08:39:0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希望大家能够读一读,指导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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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豪大大 发表于 2018-12-19 08:39:3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故事积累了很久,来源于我朋友的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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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豪大大 发表于 2018-12-19 08:39:5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结局很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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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豪大大 发表于 2018-12-19 08:40:1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希望大家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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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豪大大 发表于 2018-12-19 08:40:1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各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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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豪大大 发表于 2018-12-19 08:40:2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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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豪大大 发表于 2018-12-19 10:12:4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发现写手之家越来越多好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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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豪大大 发表于 2018-12-19 10:15:2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年轻人最后的结局有点类似于《门徒》中吴彦祖扮演的那个角色,不过吴彦祖的没有扎下去,梁霖却吸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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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豪大大 发表于 2018-12-19 10:15:3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写完心情有点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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