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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观点] 张爱玲的失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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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尾猫の儛依 发表于 2018-10-21 18: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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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喜欢《小团圆》,读的时候折了很多次书页,有天就把其中一些整理出来,一个个的句子拎在一起,不见张爱玲年轻时的机灵漂亮,字字是苦。也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爱《小团圆》——原来张爱玲一直爱妈妈,也一直相信爱情。


  宋淇一九七六年四月写给张爱玲的信里这样说:


  “我知道你在写作时想把九莉写成一个unconventional的女人,这点并没有成功。只有少数读者也许会说她的不快乐的童年使她有这种行为和心理,可是大多数读者不会对她同情的,总之是一个unsympathetic的人物。”


  不值同情,这是当时最关心张爱玲的人对九莉的判断。不知年代久了还是怎的,我看《小团圆》,觉得没有一个字不惹人疼。


  写跟母亲的相处,母女一场,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永远在整理行李。母亲是环球旅行家,总是整装待发的时候多。“九莉从四岁起站在旁边看,大了帮着递递拿拿,她母亲传授给她的唯一一项本领也就是整理箱子,物件一一拼凑得天衣无缝,软的不会团皱,硬的不会砸破砸扁,衣服拿出来不用烫就能穿。有一次九莉在国外一个小城里,当地没有苦力,雇了两个大学生来扛抬箱子。太大太重,二人一失手,箱子在台阶上滚下去,像块大石头一样结实,里面声息毫无。学生之一不禁赞道:‘这箱子理得好!’倒是个‘知音’。”


  母亲是个美人,总嫌九莉长得不够好看,九莉从小又被教育喊母亲作“二婶”,两人中间一直远远的,隔着好几重山。如果母亲还在,知道被夸的事,怕是只会感慨,好的学不会,这理箱子的粗笨活儿,你倒学了。


  张爱玲说,“我认为最好的材料是你深知的材料”,写《小团圆》她是毫无保留的,有时候甚至有一种沉溺在其中,但我总觉得,经历一旦成为文字,就有了它自己的生命力,不必执着其中的真假各有几成。


  1


  跟闺蜜,


  “你预备好了?”


  九莉摇头道:“我连笔记都不全。”


  “你是真话还是不过这么说?”


  “真的。”她看见比比脸上恐惧的微笑,立刻轻飘的说:“及格大概总及格的。”


  但是比比知道她不是及格的事。


  (摘自北京十月文艺版《小团圆》,下同)


  九莉是学霸毋庸置疑,考英文,她可以整本地背《失乐园》。为什么是《失乐园》?写小说的人提起任何一个实际存在的书名都不会是毫无用意的。渡边淳一的露骨未必讨张爱玲的喜欢,张爱玲喜欢的作家有哪些?中国的,是曹雪芹、韩庆邦,外国的,是海明威,她翻译过一版《老人与海》,是王尔德,《小团圆》里也有撕莎乐美插图的情节。


  但失乐园这个名字跟《小团圆》的氛围倒是很相称。幼年是在懵懵懂懂中就失去快乐的,母亲跟姑妈留洋念书,父亲跟后妈整天嚼着鸦片子,整个家里瓮声瓮气,像窗户上糊着一层水汽。等到长大了,求学遇到战争,恋上一个人那人朝秦暮楚,及至年纪不轻的时候还有堕胎的必要。跟母亲么,说不清道不明,总之是不被爱。整本《小团圆》都充斥着快乐被剥夺的无力感,男女间的欢愉总归是快乐的吧,但在九莉这里也不是,这个后面再提。


  上学时候身边似乎总有这样的人,考试前问她复习得怎么样,她一定说,“我这里还没看、那里还没懂”,等到成绩一出来,永远名列前茅。我们会认为这些人考前说的那些话是敷衍人的烟雾弹,比比是九莉最好的朋友,连比比也不全信,她问九莉:“是真话还是不过这么说?”实际上,“九莉们”的确这么想,她们比其他人更害怕考试,同时,考试也为她们带来安慰和特权——九莉暑假仍旧赖在宿舍,为了省下一笔旅费,“路克嬷嬷就跟她说,宿舍不能为她一个人开着,可以带她回修道院,在修道院小学教两课英文,供膳宿。当然也是因为她分数打破记录,但仍旧是个大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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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爱玲跟好友炎樱(左),即《小团圆》中比比的原型




  《小团圆》“第一丶二章太乱,有点像点名簿”,这是为很多评论家和读者诟病的,人物太多太乱了,像是一个年轻时娴熟于写作的人失去了清楚叙事的能力。


  乱是不乱的,以大考作为故事的开端,备考的学生、学院里的修女,介绍每个出场人物的时候顺带将她的背景讲述出来,这里有广东人,有澳门人,有混血儿。上语言课的时候我记得有个名词叫“洋泾浜语”,是上海人说的蹩脚英文,张爱玲笔下大考前的学校也是这么个鱼龙混杂的社会生态。有意思的是,张爱玲还把所有的英文名本地化了,Judy是楚娣,Rachel是蕊秋,一股子鸳鸯蝴蝶派的女主角气。


  2


  跟母亲,


  蕊秋顿了一顿,方道“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我不喜欢你’,句点,”九莉仿佛隐隐的听见说。


  这里,九莉显然是多想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和被嫌弃感始终缠绕着九莉,像心脏上被绑缚了一条长长的铁链。她对母亲有近似求爱而不得的心理,有危机四伏的不信任,后来跟邵之雍在一起,有回邵之雍刚从外地回来,九莉推测他缺钱,但也舍不得把钱拿给他,因为这钱是用来还二婶(即蕊秋,九莉的母亲)的,你看,这两个人在她心里的位置多么微妙。为邵之雍九莉冒了很多险,但二婶这会儿反而又排在“紧急且必要”的象限里了。这种时刻,我会反对宋淇说的,unsympathetic,怎么会呢?一个女孩子长得太高性格太硬就不值得被拥抱吗?


  毕飞宇新出了一本《小说课》,讲《故乡》这部小说时他提出一个“基础体温”的概念,中国作家里基础体温最低的是谁,张爱玲。毕飞宇说了,“我要是遇见张爱玲,离她八丈远我就会向她鞠躬,这样我就不必和她握手了。我受不了她冰冷的手。”作为对照,毕飞宇很爱的是巴金先生,“他永远是暖和的。他的体温是他最为杰出的一部作品。”


  毕飞宇指的是文学概念,但现实生活中何尝不是如此,人总是趋利避害的,笑声爽朗的“开心果”总是受到大家的喜爱,长着一张苦大仇深脸的,人们总是避之不及。如果九莉这样的女孩出现在职场里,恐怕也不是被团结的那一个。开会时她倒是伶牙俐齿,但总不像是愿意帮迟到或旷工的同事刷工卡的那一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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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即《小团圆》中蕊秋的原型




  蕊秋分了两份珠宝给她的儿子和女儿,九莉拣了一副翡翠耳环。不到一寸直径的扁平深绿翠玉环,吊在小金链子上。留了一年多也没戴,九莉决定拿去卖掉。等着钱用么,也没有。只是这耳环总让她念及母亲和弟弟,她受不了。


  楚娣陪她到一个旧式首饰店去,帮着讲价钱卖掉了。


  “卖的价钱不错,” 楚娣说。


  九莉想道:“因为他们知道我不想卖。”


  他们永远知道的。


  他们永远知道的。这句话没头没脑,他们是谁?首饰店的老板?首饰店的老板能永远知道什么?客人不是真心想卖,还是客人内心的不平与褶皱……像是密写药水留在武功秘籍上的一行小字,他们永远知道的,张爱玲非常相信读者,对,就是你们,你们应当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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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




  3


  跟爱人,


  写床戏是尴尬的,尤其全世界都知道九莉是张爱玲自己,但张爱玲还是写了。


  他笑着坐起来点上根香烟。


  “今天无论如何要搞好它。”


  他不断的吻着她,让她放心。


  越发荒唐可笑了,一只黄泥坛子有节奏的撞击。


  “嗳,不行的,办不到的,”她想笑着说,但是知道说也是白说。


  泥坛子机械性的一下一下撞上来,没完。绑在刑具上把她往两边拉,两边有人很耐心的死命拖拉着,想硬把一个人活活扯成两半。


  还在撞,还在拉,没完。突然一口气往上堵着,她差点呕吐出来。


  他注意的看了看她的脸,彷佛看她断了气没有。


  “刚才你眼睛里有眼泪,”他后来轻声说。“不知道怎么,我也不觉得抱歉。”


  他睡着了。她望着他的脸,黄黯的灯光中,是她不喜欢的正面。


  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戚觉,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现在在他逃亡的前夜,他睡着了,正好背对着她。


  厨房里有一把斩肉的板刀,太沉重了。还有把切西瓜的长刀,比较伏手。对准了那狭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他现在是法外之人了,拖下楼梯往街上一丢。看秀男有什么办法。


  这是邵之雍逃亡的前夜,没有这次逃亡就没有后来的“寻夫”,就没有两个人的分手,也不会有《异乡记》,以及靠农村经验支撑起来的《秧歌》。


  临走前,他觉得有必要有一场成功的缠绵让她放心,或者给她留点东西,好像出门前给家人留下的碎银子傍身。前面提到,《小团圆》写男女间的欢愉也不是愉快的。


  “食色一样,九莉对于性也总是若无其事,每次都彷佛很意外,不好意思预先有什么准备,因此除了脱下的一条三角袴,从来手边什么也没有。次日自己洗袴子,闻见一股米汤的气味,想起她小时候病中吃的米汤。”


  台湾学者张瑞芬在给《雷峰塔》的前言里说“张爱玲描述的婚礼犹同葬礼中封椁定棺,恐怖已极。”描写男女之间的鱼水,一样可怖,一切停当,九莉有个瞬间想要杀掉邵之雍,太精彩了。


  有一回《闯入者》电影做映后谈,有观众问,片子是个好片子,就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段落,比如小男孩突然就睡在老太太身后了,很恐怖,看不懂。为什么有这样的情节安排?导演王小帅在台上笑了,他还说了很伤人自尊的话——到那个点就会放这种东西进去,这就是艺术。专业的人都懂,我可能没法跟你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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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闯入者》剧照




  九莉此刻无端生出杀邵之庸的念头,我想就是这种时刻,“那个点”。


  对以后的事情了然于心的读者看这段心里是很惨然的,我们知道,以后真的咫尺天涯。他走了,九莉天天想着他,担心他的安全,被思念煎熬,而他念叨更多的却是小周,不久后还在乡下遇到了范秀美。


  全书里我最喜欢的一个比喻也出现在这里,“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这个时候的九莉多像那个小女孩,她看着母亲和姑姑打理行李,父亲抽大烟,家里宴宾客,院子另一端,婢女老妈子正在做藤萝花饼,香味从远处飘来,总之,是言而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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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著,《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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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很懒,没有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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