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焉——物种以外的故事

一、麻雀

“凡是存在的，即是合理的。”——黑格尔

“凡是存在的，即使要消亡的。”——恩格斯

旧日里冬天的北平城周围本应是枯草一片，但在某个年代，大地灰黄的表面竞零星散落了无数的黑色补丁，细看就会发现这些全都是鸟网，这些鸟网大大小小地站在呼啸的北风里，就像蔓延无际的稀疏黑森林。在这森林的一脚，一个穿青棉衣棉裤的青年男子正久久地站在一张巨大的网前不知干些什么。

“那边的！住手！”突然有几个人大喊起来。声音刚叫到一半，青衣男子把手里的剪子往森林中心奋力一扔，拔腿就跑。发现他的那个几个小伙子也开始拼命死追，小伙子果然还是年轻力壮，大概十分钟之后，男子就被一个人摁倒在地，身上的棉衣也被地上的石头刮得露了棉花。还没等男子说话，小伙子一直拳锤在了男子的脸上，顿时间他就觉得眼前一黑又一闪，脑子一闷又一晕，可这还不算完，追上来的几个小伙子又是拳打脚踢。直到过了一会，一个一脸恼怒的中年妇女才缓缓赶过来吆喝几个人把男子拉回去。

乡镇办公室的堂屋里，中年妇女叉腰站在正当中，她面前不远处的墙角里缩着那个正在捂着眼睛一言不发的男子。

“第几次了？”妇女厉声问道。男子低头还是沉默。一个小伙子看她尴尬，便说到：“第四次了。”

“这些麻雀是我的，你们不能这么抓，最起码不能这么毫不节制的屠杀。”男子放下了手说道。但他说的时候却一直盯着地面。

这些人本来想笑，但那个时代的人很不适应把“屠杀”这类词汇用在动物甚至除了中国人以外的生物身上，气氛便更加尴尬。中年妇女清了清嗓子说：“你前几次和我也是这么说的，但你可答应我们你再也不这么做了，但你怎么又开始剪鸟网了？”

男子还是低着头盯着地面，过了好一会，人们才发现他不是在发呆，而是在盯着一只小虫子看。一个小伙子气急败坏，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一脚踩死了虫子。男子一激灵，难以置信似的瞪着这只鞋，彷佛能穿过鞋子看见底下已成了肉泥的小虫。“你是记不住人话么？！怎么就非得剪鸟网？！”小伙子大声质问。男子瞪大了双眼，身子微微颤抖，像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好像刚经历了巨大的痛苦，他缓缓抬起头来，说道：

“不忍心。”

这是1950年代的中国，50年代的初期的朝鲜战争中，美国在朝鲜和中国东北、华北地区使用细菌武器，撒布大量的带病菌、病毒的老鼠、苍蝇、蚊子等害虫害兽，这些细菌武器严重威胁人民生命安全。对此，中国政府发表抗议，并于1952年的政务院会议上决定，成立中央防疫委员会，下设办公室；同年底，这个机构改为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主要领导反细菌战。随着中央批示的下达，全国如火如荼地进行了除四害的运动，这排山倒海般的活动很快就成为了全民各显神通的大舞台，上至六七十的老人，下至七八岁的小孩都加入了运动的主力军。同时，老鼠昼伏夜出行踪诡秘，生性狡猾，而蚊子太过微小，苍蝇繁殖力又太强，因此头脑简单又成群结队的麻雀便成了这场全民战争最大受害者——现在来看也许难以理解麻雀为何成了四害之一，但当时正值建国初期，我们没有广袤良田和杂交水稻，也没有高新的农业技术，还有无数人吃不上饭的情况下，数量庞大的麻雀的确给我们的农田带来巨大的威胁，任何历史如果不考虑时间、现实背景就来草率评判的话这样是不对的——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中年妇女叹了口气，张嘴一通批评教育，再加 “帝国主义”“分裂红色政权”的大帽子威胁一番之后，又让他做了检讨后放了几句狠话后就让他走了。一个小伙子不解：“这就让他走了？咱们这么费劲抓他回来这就放走了？他这样的我看都是反革命了，都不关他几天？”没等妇女说话，这时坐在门口台阶上晒太阳的老头答道：“胆子多大的人咱们都能治他，但这人脑子不正常，你再怎么也拿他没办法，何况他又没做多过分的事，他一个人无牵无挂的你能咋地？”

看小伙子一脸迷惑，中年妇女说：“这个人从小长大好像就是孤儿，没人知道他爹妈在哪，但他一个人倒也是慢慢长大了，还识字。”女人挠了挠脸接着道，“本来他挺招人待见的，但自从除四害开始，成天就变得疯疯癫癫的，组织起来的抓鸟能不参加就不参加，还老是偷偷摸摸剪网说胡话，脸也不洗了，他本人真像疯了……”抽烟老头把烟袋在台阶上磕了磕，望着大门口不说话，不一会，一个小孩高兴地跑了进来，手里抓着一串活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