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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 贾平凹:《废都》是怎样写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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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4730529 发表于 2020-9-3 13:38: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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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写我的小说。我越是真实,小说越是虚构。”这是著名作家贾平凹在新作《酱豆》的题记里说的一句话。
长篇小说《酱豆》以元叙述的方式,从贾平凹的《废都》修订再版开始,回顾了这部曾被列为禁书的创作过程,以及作者的心路历程、出版后的境遇等等。小说中,“贾平凹”成为叙述者,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也是现实中的他自己,虚虚实实,模糊了现实与虚构之间的界线。然而,借回顾《废都》的创作过程,贾平凹重塑了那个他创作《废都》的年代,也抛出了自己对时代的探究、对人性的拷问。本文摘自《酱豆》其中部分文字,澎湃新闻经授权刊载。

贾平凹
《废都》是在离婚之后才真正动笔的。我离婚是协议着离的,什么都不要,房子不要,财物和存款不要,那只猫也不要,就净身出门了。裴多菲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但说实话,一旦离婚了,想着当初为什么就一见钟情,憧憬着从今往后比翼双飞、携手到老,怎么就突然间离婚了呢?我怀疑起了爱情,更怀疑起了自己:找伴侣如果说其实在找自己,我不好,只能是不好着再加了不好。我陷入了一种失败、沮丧、空落的情绪中。也就是在这种情绪里开始了《废都》写作。毫不讳言,《废都》的写作是我极力要摆脱离婚的情绪,而灰暗颓废的情绪又像雾霾一样笼罩了写作。身后的阴影是地面不停地复印吗?我体会到了徐展后,不,庄之蝶的张狂,压抑,苦闷,无奈,放荡,消沉,可怜的一个知识分子在那个称得上最好的年代和最坏的年代里,自以为是,也厌恶着自己,没有朋友,却寻不着敌人,想拯救别人,结果谁也拯救不了,反倒堕落、沉沦、毁灭了自己。书是和人一样都有着命运的,以前我写了那么多书,都是在家的书房里,早上七点起床,梳洗,吃早餐,然后写作,中午十二点吃饭,午后小憩一小时,起来再写,下午五点后接待来客,处理别的杂事,晚餐后喝茶,散步,零时上床睡觉。生活极其规律,书写的速度顺畅。而《废都》在租住的小屋里写作,晚上常常失眠,早上不能按时醒来,吃饭都是在街上小饭馆去吃,或者自己泡面,饥一顿饱一顿,写作最好时一天也完成不了三页,甚至一个上午写了撕,撕了写,写了再撕,头发就开始大把大把地脱落。过去,老鲁总是夸赞着我是为文学而生的,年龄还轻,笔已成道,写出了那么多作品,每一本出版都反响强烈。你还有崇拜的人吗?他说。我瞧着再无旁人,也说了一句狂语:那就照照镜子么。可现在,我不愿看镜子,镜子里的人是那么憔悴、枯瘦、丑陋!在那个黄昏,我百无聊赖了去找徐展后,原本要向他倾诉我写作遇到困难,他却在家里跟一个女的大发脾气。那女的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也不给我介绍,那女的没有顶撞他,只是扫地上茶杯摔碎的玻璃。我有些尴尬,不知所措。那女的把玻璃碴子装到厨房里的垃圾筐时,喊我进去自己倒水喝,悄声说:徐老师本来被邀请了去北京大学作一次报告的,机票都买了,今儿中午接到通知却取消了,原因是有关上级指出他不宜登中国最高学府的讲台的,他就拿我撒气哩。那女的说完拧身走了,而徐展后还在骂。别骂了,我没有点破他发火的原因,说人家是来照顾你的么。我讨厌人来照顾!他跟我也瞪起了眼,照顾什么呢,无非来向我要些钱?我忙得鬼吹火似的,应该一完事就走!一阵呼哧呼哧出气了,却低声问:你离婚了,听说你离婚了?他什么都知道呀,我说是的,离婚了。他竟然哈哈大笑:你也离婚了!使劲儿看着我,一甩手,离婚那是好事啊,我那不到一年的婚姻结束后,我一下子解脱了,整个下午都在大街上一边走着一边唱歌。他拿出的是一瓶俄罗斯伏尔加烈酒,我们两个都喝醉了,在醉中,他当然要问起我的写作,我告诉说开始写长篇小说了,但忍着没有具体说要写的内容,只是说怕自己离婚的情绪影响到书中主人公命运的把握。他噢噢地叫着,手指头在茶几上嘭嘭地敲,又开始教导了:记住!当写一个人的命运,这个人的命运与时代、国家、民族的命运在某一点上交叉了、暗合了,写出来的就不是某一个人的命运,而是这个时代、国家、民族的命运!他这话让我兴奋,我端起杯子又敬他,结果我们的杯子同时掉在了地上,啊哇啊哇都吐了。
《废都》进度非常艰难,我担心如若继续待在那个小出租屋里写作可能中断,甚至会坏掉我的身体。宋从涛通过他的朋友联系了离西安三百里外的桃曲坡水库管理站,问我愿意不愿去那儿。写文章讲究个曲,《废都》里又要写更多的女人,女人是水,桃曲坡水库这地名好,我当然高兴啊。坐了三个小时的汽车,水库在一个山坳里,方圆五里内没有人家,管理站也就六个职工。我住进了那排平房东头的一间屋里,吃饭在他们灶上,硷畔有个厕所。在新的环境里,没有朋友,没有熟人,没有报纸和电视,我完全封闭性地每天坚持写八个小时。我吸烟很凶,写作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吸烟,往往三个小时过后要去上厕所,才发现烟缸里已经是几十个烟屁了。站长喊我去吃饭,推开门,冲出的烟雾使他一阵咳嗽。嗨,我以为你着火了,头发里往外冒烟 !他奇怪我为什么不开窗子,窗帘都拉得严严的,还不咳嗽。我是不咳嗽,或许前世就是个烟囱。他更奇怪我怎么能一坐几个钟头,写那么多字:世上的字能写完吗?催促我出去转转,或者与他下一盘象棋。我是写累了,也和他下那么一盘。一次,我写了一张提示——我打草稿从来是在豪华的笔记本上写的,但有时写不顺手了,要在另一张纸上先写一些提示——那一页提示寻不到了,站长问是不是上边乱七八糟的,还有些箭头,说他以为是写废了的纸,刚才上厕所当手纸了。我赶忙去厕所,多亏那纸还在,只是弄脏了,拿回来再抄了一遍。站长不好意思,我说没事,心里却在打鼓:是不是我写的是臭小说?从那以后,站长不大来下棋了,但他总是想方设法给我改善伙食。原来他们午饭都是烩面片或蒸馍豆腐白菜汤,他要给我炒菜,肉丝土豆片呀,韭花煎鸡蛋呀,而且油放得多。但那时卫生条件不好,苍蝇到处趴,经常趴在屋中的电线上,电线有了指头粗,锅里油一焦,菜放进去,欻啦地尖叫,一股油烟和热气就腾空而上,灶台上边电线上的苍蝇便掉下来几只。这些我先不知道,当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在碗里搅了搅,发现了两只煮烂的苍蝇,恶心得饭就吃不下。这没事的,站长说,这不是厕所来的,是饭苍蝇,一做饭它们就从库边的水草丛赶来的。他的碗里也发现了苍蝇,用筷子夹出来,又呼呼噜噜吃起来。我有两顿没有吃,可不吃就得饿肚子,后来我也就夹出苍蝇把饭吃了。有时去水库里游泳,我不怎么会游泳,仅仅是狗刨式地在水里手脚扑腾一会儿,就是洗个澡。傍晚时分,那里的风光优美,夕阳照来,水面上望不到边的芦席纹,又被染红一片。站长在说,水库每年都要淹死三四个人的,今年只淹死了两个。那意思是还有一两个名额没完成吗?再看着水库,便觉得那深处有水怪,库边的芦苇茵茵,在风里沙沙作响,疑心了其中有鬼。便不再单独去那里了,要洗澡提一桶水在屋室里擦身子。
《废都》极快地写完了初稿,可以说,是我所有的书用时最短的一本。这期间宋从涛来桃曲坡水库看望过我一次。他告诉我,他的投资失败了,当交了一万元后再去找玩具公司的那个老板,人不在了女秘书也不在,从喜来登酒店经理的口中才得知,那压根就不是港商,是河南的一个农民。我嘲笑他,上当的都是有私心的人。干啥的就是干啥的,他说,知识分子还真要认这个穷命哩。我那时已经改抄《废都》有了四分之三吧,他就把改抄过的部分拿去看,原本说当天下午搭车赶回西安,他没有走,晚上一夜,第二天又一天,没有走。再到了晚上,我改抄出几页,他就看几页,还有几章没改抄出来,他过来抱住了我。“你觉得你写得怎么样?”“你觉得呢?”“你相信我的阅读能力吗?”“怎么样?”“成了!这次写得好!”他在说这话时,语气和表情是激动而真实。是这样吗,我说,是这样吗?任何作家当一部作品写完后那是最脆弱和不自信的时候。当然啊,这是大作品!他的眼睛放光。我没有再改抄下去,我要喝酒,我要跟他喝酒,我三更半夜敲开站长的宿舍门,向他要酒。但站长宿舍里没有酒。“还有什么能喝的?”“这几天我咳嗽,有一瓶咳嗽糖浆。”我把一瓶咳嗽糖浆拿来,和宋从涛喝。咳嗽糖浆甜甜的,并不难喝,但不能大口喝,我们就划着拳,谁输了抿一点。到了天麻麻亮,一瓶咳嗽糖浆竟抿完了。宋从涛说上午他得回城,我让他到床上眯一会儿吧,他脱了鞋往床下放时,一弯腰发现床下盘着一条蛇。屋子后边就是长满草木的坡崖,肯定是有蛇,夜里起来要上厕所,打着手电走时也看见过路上有蛇爬过,以至后来半夜小解,都是站在床上从后窗射出去。
但从未有过蛇进屋呀。我们都吓了一跳,不明白这蛇什么时候爬进来的,是从后窗,还是从门下的缝里?我们谁都不敢动那蛇,还是站长听见叫喊声过来,用棍子挑了扔到了硷畔下的树林子去。哈,宋从涛说,这蛇或许也是文学爱好者吧,来听我们说《废都》?!
※ ※
《废都》里庄之蝶和那么多女人做爱,有读者就来信指出你根本就没生活,是不是看了黄色录像写的?是的,读者说得对。曾几何时,街道上有了录像厅,播放港台的武侠片,进去看过一次,武侠片中就有色情的东西,看得人面红心跳的。张斌儒告诉说,这是带色的,还有纯色的。有的宾馆一层的茶室和洗脚屋,进去都有个后门,交了钱,从后门进去直接上楼到宾馆房间就能看。还有,一些小贩在街上瞄着行人,如果发现你可能是猎物,走近了就将掖着的黄色大衣一亮:要带子不?张斌儒曾给我指点过那些茶室和洗脚屋,哪些人是小贩,问我是不是过去察看一下。我知道公安局大张旗鼓地在取缔所有的录像厅,当然是拒绝了。那时我确实想象不来纯色的录像会是什么样子。半年后,遇着了诗人王若一,他问我看不看花带,要看了,晚上接我去北郊。我才明白花带就是黄色录像带,觉得用花字比用黄字好。“怎么是北郊?”“那是我老家的空房子,安全。”“都谁去看?”“人多,全是咱这一行的。”“有徐展后吗?”“徐老师用不着看这些。”“这......”“走吧走吧,你没个情人,还不看看花带,就守个老婆,能写出大作品吗?!”晚上十点钟,他用车接我去了北郊村子,拍打着一个院门,里边有人来开,又立即将院门关了,好像什么地方还有狗,汪地叫了一声。到了院子东边那间平房,里边又有个套间,进去了,是坐了六个人,有作家有诗人,没有评论家。我就在那一晚看到了花带。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惊心动魄的一幕,电视屏上刚一显出男女在做爱,我的气都不出了,这是我第一次看着别人在做爱,多健壮和优美的身体,就那么小个部位,竟如此多的姿势和花样,而且长久的时间,放肆的叫喊,我不敢回头张望,怕别人看出我的慌张和惊恐。我一动不动,但我能感受到我左右两边和后边观看的人也都僵在那里,呆若木鸡。在足足一个半小时里,谁都没有说话。当视屏上出现雪花点,王若一说带子卡了,等一会儿就好,我起身去上厕所,我的下边有了反应,却发现另一个小说家就在那里手淫。等返回房子,带子老化得实在放不出来,灯开了,坐在右边的那个叫吴雅的女作家满脸通红,她的鞋好好的,弯下腰去系鞋带,而另一个散文家说了一句:把他的,咱是白活了四十年!
《废都》里的庄之蝶我是以徐展后为原型创作的,我在他的家里亲眼见过三四个女人,也听说过还有更多的女人与他的故事,但庄之蝶如何和那些女人做爱,我那时确实没有生活,完全参考了那一晚看到的花带。

《酱豆》,贾平凹/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9月版。
(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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