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艳:女性写作及其文本策略

发表于:4 小时前 文学观点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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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义或者女性写作经常谈及女性的精神和经济独立、情感追求或者其他各方面的平权要求,波伏娃的名言“女人不是生而为女人,而是成为女人”,伍尔夫声称“女人若要写作,就要有钱和有自己的房间”。这些传递着女性地下之音的言辞一直以来鼓励女性成为自己,成为一个更为独立和自由的主体性存在。随着现代社会文化语境的变迁,这些话尽管依然字字珠玑,但是其影响力和共情力显然已经大相径庭。当代女性思潮多与消费主义结合,精神情感的平权追求更加让位于身体与外貌的物化,女性赋权与物质成功相勾连,比如社交媒体的流量与曝光度、个人品牌与商品消费、性与身体的商业化等等。这个小辑集中了四位女性作家的文本。四个文本单个分开的话,可能没有太多特别的地方。然而将这个时代不同年龄段的女作家的作品放在一起,无疑有着别样的意味和意趣。这四位作家显然都不是典型的女性写作,或者说性别对于她们来说,并没有特别的符号性。但是作为女性,她们所关注和观察的世界必然带着天然的女性视角,同时也深受这个时代的文化语境的濡染和浸润,带着不同于以前女性视角的诸多特征。

朱朝敏和汤成难是70后作家,文本传递出她们对于历史、现实与理想世界之间欲说还休的喟叹。白琳凸显了80后一代女性关注的都市物质与自我的关系、物质成功与女性赋权的纠结。更为年轻的90后叙事者陈修歌则沉溺于室内情景剧的布景与道具,犹疑是否让他人窥视或者了解自我的内心镜像。四位作家的代际迭变无疑是异质性的,也显示出中国女性面对复杂现实情境的应激反应和文本叙事策略。

朱朝敏的《白马骑士》专注于特定历史阶段与历史人物的重新描述和阐释,一方面还原民间话语中英雄人物的传奇经历,一方面从人性维度再次叙写时代与个人、现实生存与超越性价值之间的复杂关系。小说通过对于过往烟尘的历史碎片的抓取,以不同的视点和身份不断回溯与探究家族人物的隐秘过往,血脉与人文的承继在密集的叙事中流淌,隐秘的家族基因和传承再次成为后辈当下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祖荫和庇护。然而文本叙述节奏时时会出现停顿和阻塞,充沛的情感特质往往在指向世相百态和人物内核的时候,又带着某种芜杂和断裂的特征。这个文本从某种程度上也映射了写作者与当下时代默契的暗合:无序、错顿的困扰以及无数个可以建构的祈望与远方。

《寂静草原》依然保持了汤成难小说的纯净特质。作家在荒芜的边地中寻找叙事的动力,书写属于原初大地的女性与女性的坚韧。小说中五个女孩子从草原的家出走,暗示着草原现实生存的无奈与迷惘。阿妈坚守着帐篷和男人,在无可选择的命运中体现了苦难中的坚韧与良善。相较于人们去边地寻找灵魂的净化与超脱,藏区现实的贫瘠与浅陋依然冲击着天地大美的草原牧歌,在草原牧歌的唱挽中,藏区牧民隐匿于地域文化风情背后的依然是无法摆脱的宿命。尤其是女性,她们的命运与地域、性别与传统婚姻关系依然紧密相连,重复性的女性苦难叙事依然有着存在的必要和价值。汤成难的写作也经历着某些异质性的变化,草原牧歌的纯净、质朴与空灵日渐成为叙事的背景,重新理解草原、牧民和游牧生活的真实图景,原初和质朴中也必然带着根深蒂固的简单粗暴和愚昧颟顸。

白琳的《占卜》是对现代城市女性生存经验的某种现在进行时的摹写与刻画。擅长发掘当下城市女性时尚生活内瓤里的隐秘话术,一旦都市的面纱被揭开,饕餮的欲望表达比起传统意义上的食色性的描述,更多个人主义的自顾不暇和凌乱不堪。在被算法命定的时代,人们却狂热地通过各种算法来预测自己的命运。传统社会的算命以新的方式穿越到当下,占卜(星座、塔罗等等)无疑是现代年轻人某种精神疗法,成为一种缓解抑郁情绪和心理压力的疗愈方式。小说通过两个年轻女性情感生活的波折,尤其是婚姻生活中的被欺骗,情感关系中的被厌弃,呈现出当下都市女性面临的婚姻和情感困境。无法把握的男性,莫测的职场和流变不居的人际关系,女性经济上的独立完全不能抵挡时代不确定性带来的抑郁、焦虑和颓败。碎片化的生活面相和碎片化的内心带来一地鸡毛的人生镜像,“我”和闺蜜有着相同的苦闷和疼痛,却依然无法做到真正的相互倾诉和彼此抚慰。

陈修歌的《猫咪万年》是更为异质的写作。年轻一代的写作与传统的断裂有时候是骨子里的,或者说选择性遗忘是新一代作家另辟蹊径的前提。中国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损,家庭关系中父母夫妇兄弟姊妹强调有序的人伦关系,这些建构起中国式伦理亲情价值体系。中国文化中对于人与动物之间情感关系的论述是较少的,或者说家养动物更多有玩物的成分,而当下的家养宠物则和人建立了某种更为稳定和长久的情感链接。原生家庭的破碎、个体与家庭的疏离、个体与宠物的亲密关系成为当下新的生存经验。然而把宠物当作家人,无疑又是和中国传统意识有着不小的异质性。小说中的女孩讲述了自己失业、失恋的现状,女孩的妈妈则深陷离婚、艰难养育子女和物质欲望不得满足的境况。年轻女孩通过给猫咪做寿衣,挣钱养活自己,也试图寻找精神和情感的出路。她通过这个出口,试着触摸社会上的各色人物,调试着自己孱弱的内心,去沟通和了解他人及世界。这种通过虚拟情境(网络)的沟通无疑是戴着面具的试探。小说中的一个细节让人颇为动容,女孩因为给猫咪做寿衣,也算与往生有关的职业,她非常想知道有关这个职业的禁忌和惯常的供奉规矩,却既没有家人可以商量,也不敢去问看上去“不好欺负”的寿衣店老板!人活在传统之中,当原生家庭、社会生活都无法提供给年轻人更多有关来处的常识和经验的时候,断裂和碎片化的日常无疑是另一种无言的苦难。

总而言之,在当下急遽熵增的社会情境中,历史并未终结,反而在最意想不到的时空节点上开始了新一轮的言说,似乎可以一言以蔽之:太阳底下无新事。女性主义、女性意识和女性主义写作等等,这些命题的确显得没有那么急迫和重要,由此女性文本写作丧失了往昔的尖锐与先锋色彩,似乎也理所当然。女性主义一方面随着后现代社会的去中心而多元化,一方面也存在着物质化和欲望化的倾向。这一变化反映了信息时代高消费和高压力给女性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带来的异质性变化,以及由此而带来的女性主义或者女性平权意识一定程度的后撤。然而,这一变化恰恰是在更高层面上对于女性性别特征和主体独立性的重新定位与思考。由此也不难理解女性作家大多不再强调或者尽量忽略自身的女性主义视角,更多以现代个人主体性的身份去观照和映射当代生活镜像。

这四位女性作家的笔触依然围绕着女性的命运展开,但是以现代个人主体性视角去体验当代生活。70后作家更多探索现代个体在历史与当下之间的互文性,试图揭示出历史与现实镜像背后的本质真实,以及多棱的镜像折射后的社会情境,更多关注历史和审美维度的表达。《白马骑士》属于新历史传奇类的文本叙述,作家深入更为深厚广阔的历史与现实场景,好奇心激发着对于历史传奇的叙事冲动,倾诉中记忆的碎片被重新粘连,现代个体从寻找自我的维度重新梳理家族与国族历史,延续英雄传奇的理想主义叙事。《寂静草原》无疑是挽歌式的作品,随着现代性的深入,草原意象的审美特质和藏区超验的精神性日渐分崩离析,或者说日渐被祛魅和解构。然而对于草原的抒写却依然可以延续到一个个从草原出走的人,他们在都市遥望过去和当下的牧场和帐篷,抒发对于草原亲人、亲情和家乡的眷念之情,无论是憎恶和爱恋,都在遥远的异乡散发着真诚而动人的光泽。80、90后作家更多暗合当下女性主义思潮新的转向,女性赋权更多与物质成功和财富积累相勾连,女性在婚恋市场上充满波折的情感经历,对于男性世界更为平面化和对象化的认知维度等,从而赋予女性主人公独立的经济身份和金钱意识,同时又在情感和心理上极度需要男性的抚慰。一代人长期缺乏正向交流和情感关爱,他们对于现实世界更多无感和恐惧的懵懂印象,视自我之外的世界如庞然大物,进而茫然无措。比如《占卜》中“我”和女友都经济独立,女友甚至于因网络占卜而小有钱财收入。然而她们并没有真正获得经济独立带来的主体性,相反却因为被出轨和被拒绝婚姻而陷入极度的崩溃与痛苦之中。从这个角度来看,女性赋权与物质成功并不能带来女性主体性的提升,女人不仅仅要警惕被塑造的命运,更要有意识地去建构和塑造属于现代生命个体的主体性。这种主体性更关乎作为现代人的精神情感向度以及对于自我、他者和世界的体恤与观照。《猫咪万年》则用人类对于往生猫咪的情感揭示了一种陌生化的现代性经验。很多人通过网络定制猫咪寿衣,无疑反映出大量的人和猫咪建立了非同寻常的情感和精神链接。随着中国传统伦理家庭体系的日渐瓦解,破碎的原生家庭带来诸多衍生性问题,如文本中的女孩因失恋而厌弃生活和自我,却也因妈妈带着嫌弃的爱而重新开始。她的生活经历折射出了年轻一代面对生活和命运的姿态:带着年轻的新生的力量和勇气,他们愿意尝试以新的方式与世界和他者沟通、建立连接——结尾处,女孩的右手夹着蘸取阴影、高光和腮红的三只刷子,准备出门!年轻人带着对于世界深深戒备的心态和精心化过妆的妆容出门了——带着真心也带着伪装去表演人生!

来源:《长江文艺》 | 郭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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