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阴影-浊月

明·弘光元年五月十四日，南京城里的人都已经知道，当今圣上朱由崧已经溜之大吉了。至此，时局已无收拾之可能，而留下的唯有寄希望于满清将帅的仁慈。
        是夜，荒凉的郊外灯火通明，八旗营寨连绵不绝。而原本繁花似锦的南京城，却反而一片肃杀！
        可就在鼓打三更之后，死寂街巷深处的新补翰林学士吕步轻的府邸前，出现了一个头戴斗笠，身背宝剑的人。
        来者在门口站住，先是摘下斗笠，往门旁的石狮子上随手一丢，竟然稳稳地落在了石狮子的脑袋上。又扶了扶发髻，好像想起点什么，略一思索，吟出一首诗来：“关外铁骑渡瓜洲，金陵王气黯然收。乌衣巷里人莫愁，留得青山植松桧。”
        估计他是即兴赋得，念罢之后，不禁抬手捋了几把胡子。可正当他颇为自得的时候，石狮子头上的斗笠不知怎么，自动掉落下来，接着又传来一通嘲讽：“哼！哪来的妖道？三句打油一句抄的水平，也敢在翰林学士府前班门弄斧！不怕让人笑掉大牙吗？”
        话音刚落，道士身背后的宝剑“噌”的一声，自动腾空出鞘悬于半空，剑身顿时散发出灼目的白光，还伴有低沉的“嗡嗡”之声，摆出了蓄势待击的架势。
       “小的多嘴！求上仙饶命啊！”对方似乎立刻知道了厉害，没等道士开口，马上认了怂。
       “哼！早就知道你这个孽畜爱搭茬！以前吃过那么大的亏，现在还不思悔改！要不是贫道还有事要你去办，否则今日就敲碎你的一嘴烂牙！”虽然，说话的主好像没有现身，但是道士应该是清楚谁在发声，也了解底细。但他另有安排，呵斥了两句，不予理会了。
        随后，他用手一指还悬在半空中的宝剑，剑头调转，那剑光也陡然伸展变长，光芒扫过大门，就听得门里面“咣当”一声，好像是那门栓掉落的声音。紧接着，那两扇厚重的大门也马上吱呀呀缓缓地打开了。
        悬空的宝剑随即缓慢飞向院落深处，道士则在后面跟着走了进去。
        深更半夜，大门被人洞穿，里面连个鬼影都没出来看看，难道这家人是要唱空城计？
        原来里面出了更大事！主人吕步轻吕学士是个忠义之士，因国事忧心如焚，一时不能自遏，跑到后花园的水井边，准备投井自尽以身殉国。幸好他也有个忠心的管家，这几天见他一会顿胸捶足，一会仰天长叹，只喝酒不吃饭菜，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就有不祥的预感，便和家奴院工们轮班盯着吕大人。
        果然，就在刚刚，辗转反侧了大半宿的吕大人突然从床上坐起，打开房门，直奔后花园。而正在侧室打瞌睡的管家吕四，被开门的声音惊醒，看到是主人跌跌闯闯的身影，赶紧跟了出去。
        好在吕大人跑到井边，一条腿刚跨上井沿，猛然听到有人念诗，便迟疑了一下。这就让吕四有了时间追了上来，并且一把拽住了吕大人的衣襟。然后，他马上开始哭天抢地：“大人！你千万不要轻生啊！老夫人还等您回去呢！”。很快，呼呼啦啦地家里几乎所有人都挤在了小小的后花园，一拽二拉三跪，一齐劝自家主人不要轻生。
        不过吕学士心意已决，不断喝令众人松手，还给大家阐述孔孟的成仁取义等只能选择自杀的理论基础。可吕四说什么也不松手，还进一步把吕学士拖到了一边。
        正在大家僵持不下的时候，猛然间瞧见高墙外有道白光闪烁，亮度远非平常的灯火所能比拟。没等大伙把上下巴合上，那白光竟然穿堂过户，来到了后花园。顿时，水井四周亮如白昼，众人无不紧闭双眼或者掩袖遮脸。
        过了一会，光芒收敛不少。大家这才睁开眼睛，发现那白光好像是一把宝剑所散发出来的，而且宝剑竟然能悬在半空之中不坠不移。同时看见剑下还多了一个人，虽是布袍笀鞋，但仙风道骨的气质在森寒的剑气映衬下，除了吕学士外，让其他人深信不疑这位就是神仙下凡了，所以纷纷跪倒在地。有喊大仙的，神仙的，甚至还有喊活佛的，不一而足。
        道士没去留意跪下的那些人，见吕学士没被自己的气场吓倒，为了杀杀他的威风，指着对方鼻子喝问道：“痴愚之辈，汝何不跪耶？”
        其实吕学士倒不是不惊诧，只是他已抱有必死之心，便不怎么在乎和惧怕这些异象，不答反问：“阁下是何方神圣？”
      “既然知道我乃神圣，那我的名号岂是汝辈能问的吗？”
       吕学士没料到对方还挺傲娇，心中反而涌起一个念头，压住心火换了客气的语调问道士：“既然是上仙下凡，难道是来救我大明的吗？”
       道士似乎早就猜到他会这样问，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太祖驱逐鞑靼未满三百年，你怎忍中华再染膻腥？”吕学士不死心，继续晓以大义。
       道士不为所动，冷冷答道：“有因有果，救不了。”
      “那你即使是大罗金仙，我也不会向你下跪的！”说完，吕学士转过身去，又要准备投井。
       这时，只见把柄悬停在半空中的宝剑再次光芒大作，分出数缕射向井口，转瞬之间织起一张光网，封住了井口。
       有人可能真的不怕死，但对于超出自己理解范围的事物，第一时间多少会感到恐惧。吕学士又惊又气，但也不敢去触碰那网，楞在那里不知所措。
       道士见自己小露一手，就镇住了对方，颇为得意，乐呵呵劝慰吕学士：“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不要有狭隘的民族主义嘛！”
       此言一出，当场所有人听的一头雾水，都迷茫地看着道士。
       那道士也意识到自己的发言过于穿越了，赶紧话锋调转：“中华浩浩荡荡万年，而胡虏之运不过百年，不必多虑耳！”
       吕学士今年快四十了，不但膝下无子，考进士还屡屡不中。后来听说北京沦陷，朝廷在南京城重开炉灶缺少人才，于一个月多前走了礼部尚书钱谦益的门路，卖掉百亩良田捐了个翰林学士。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衣锦还乡，就成了瓮中之鳖。虽然有些后悔，但是被钱老师的才学折服，小师娘的笑容倾倒，决心誓死跟老师一起捍卫南京城。
       可更没想到是，白天中饭的时候，钱老师派人来通知他，说第二天让他跟着去城外迎接来自白山黑水的“王师”。这让学士大人精神支柱崩塌，才准备投井自杀。现在想想自己享尽荣恩的老师都这个德性，让人家化外之人来既挽狂澜，这不是缘木求鱼吗？
       所以，吕学士也不再强求道士，嘟囔了几句：“苍生何辜？苍生何辜？”突然蹲下，转头直冲水井的井沿口。他想来点更惨烈的，用头去撞石砌的井口自尽。
       自然，这招也被道士轻松挡住。封在井口的光网兀自飞起，往吕学士身上一罩，把他整个身体裹得严严实实。这下，他就动弹不得了。
       道士见吕学士这个态度，也知道劝解不起作用，不如直接说明来意，省得耽误工夫。于是，他一指吕学士，大喝一声：“你且看我！”
       吕学士不自觉抬头去看，整好与老道四目相对。只见那道士的眼睛里放射着五彩炫光，吕学士立马心神激荡，不能自主了。
       良久，裹着吕学士的光网突然撤去，吕学士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人还没站起来，道士就喝问他：“我与你说的，你都记住了否？”
       吕学士的神情虽然有些呆滞，叹了口气后，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你现在可以去跳井了！”
       旁边的人其实看得胆颤心惊，瞧着自家主人一个劲地翻白眼，却一个个不敢吱声，心想神仙这么做肯定是为了挽救他嘛！可到头来还是要去投井，难道刚才那些过场是逗大家嗨皮的吗？不过谁也不敢直接指责道士，唯有冲着道士边磕头边喊：“上仙饶命，上仙饶命啊！”
       道士见这几位也算有几分忠心，于是对他们解释到：“无妨！我自有安排，保你家老爷无虞。”说完，转头看了看这个院落，又嘱咐吕四：“你主人走后，你管好众人，不要对外声张。待时局平稳之后，立刻卖掉这所住处，然后速速返回你主人的老家！”
       世上总有些人需要别人给他指明方向，既然上仙有了明确的安排，他们虽然没想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心里算踏实了，也不拦着自家主人的一切行为了，都齐刷刷地爬了起来站在井边，等着听“咚”的那一声了。
       吕学士倒不在意，从地上站起身来，有些跌跌闯闯地走到了井口边，刚要跳，道士突然问了一句：“学士大人，你觉得我那首诗做得如何啊？”
      “岳武穆风波亭被害后，世人再不咏桧！”吕学士一脸不屑，冷冷作答。
       道士被呛了回来，也不生气，脸色反而闪过一丝微笑。知道他这个模样，应该是觉得苟且偷生而惭愧，并非自己“法术”造成的副作用，便不再多言，用手指了指井口，示意吕学士可以纵情一跃了。
       在短短个把时辰内，经历了生死考验，更难能可贵的是与神仙进行了心灵的交流，吕学士淡定了许多。他决定不再用头朝下的方式入水了，而是坐上井沿，然后双手一推，直接跳了下去。
       与此同时，漆黑的夜空之中突然冲出一股强光，约摸有柱子粗细，所有人实在受不了这等光芒，只好再次遮眼躲闪。好在那强光须臾即逝，随后，那柄悬在半空的宝剑也黯淡了光芒，跟着自动入了道士身后的剑鞘之后，院子里瞬间恢复了昏暗。
       众人再睁开眼睛，才发现那个道士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一个悠长的声音灌入每个人的耳朵：“你等记住，照我说的去办，不得有误！”
       缓过神来，家里一个姓黄的小厮问管家吕四：“四叔，我们要不要去井里捞一下？”
      “休得胡言！”自从被神仙单独赋予了任务，吕四是听不得别人对神仙的任何质疑了，“捞什么捞，神仙老爷这个招数叫“水遁”！说不定，咱家老爷现在已经到老家村口了呢！”
      “这么大的闪电，要是人没走，也早就劈碎了。”厨子魏老六在旁边也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少废话，各回各屋睡觉！明天起来，没我的同意，谁都不准出门！”吕四彻底怒了，同时，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念头：为了免除后患，不辜负神仙的嘱托，要不要买包耗子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