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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角] 许子东:很多作家都是山,但张爱玲是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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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手发布官方 手机认证 发表于 2020-10-3 10:50: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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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9月30日,是张爱玲的100岁生日。

说是生日而不用“诞辰”或者“冥诞”,是因为她一直是同时代的那些作家中,离我们最近的那一个。

她的金句集锦依然流传甚广,每年关于她作品的理解与误读都能轰轰烈烈地吵几个来回;她的作品依然在被翻拍,人们对着《第一炉香》的预告感叹,终究没人能拍出张爱玲笔下的华美与悲哀;她的传奇故事依然在被讲述,凉薄的笔触与她漂泊的一生互为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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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东说,很多作家都是山,但是张爱玲是一条河。她在乱世的时间夹缝中,那些关于易逝的感叹,没想到便成为了永恒。

“人的灵魂通常都是给虚荣心和欲望支撑着的,把支撑拿走以后,人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张爱玲的题材。”

文字 | 许子东
来源 | 《20世纪中国小说》51、53集

1.

大城市里的“堕落女性”

我们时时刻刻要把张爱玲的小说放在100年中国小说的长河当中来阅读,《沉香屑·第一炉香》是张爱玲第一部小说,初载于1943年鸳鸯蝴蝶派的杂志《紫罗兰》,是张爱玲早期代表作。

《第一炉香》可与曹禺的剧本《日出》、张恨水的长篇《啼笑因缘》并置阅读,几部作品都写美丽的女人在大都市里的堕落。这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尤其是城市文学的一个常见故事,甚至连享受都市文明的新感觉派(如《上海的狐步舞》)也不例外。

然而,都写女人在都市堕落,《日出》《啼笑因缘》和《第一炉香》在写法上有明显差别——某种具有文学史意义的差别。

假定“一个本来纯洁、朴素、弱势的美女,为了金钱等利益屈从一个她不喜欢的有权势男人” 是所谓“堕落”的标志和过程(这个“堕落”要加引号,因为其定义可以再讨论,很可能是男人中心主义的观点),那么《日出》叙述堕落的过程“略前详后”。

前面陈白露结婚,失恋,到大城市做舞女、明星,后来变成交际花,都只用几句台词简略交代,但是“堕落”的后果,交际花的悲惨结局,却详尽描绘。

豪华酒店,花天酒地,应付各种男人,最后欠债,被迫吞药。最后她的台词:这么年轻,这么美丽,“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观众对女主人公充满同情,觉得她是一个无辜的被侮辱、被损害者。既然她是无辜的受害者,眼前的悲剧应该由谁负责?当然就是社会,罪恶的大城市,这就是左翼文学主流的声音。

张恨水《啼笑因缘》里的卖唱女凤喜,已和书生樊家树在一起,又因为贪图钱财而跟了军阀,虽有一定被迫性,但也有一点自愿成分。

军阀把她骗到家里,然后手举存折跪下,凤喜先是拒绝,最后一笑接受。有侠客在窗外,也没法再救她。

正因为女主人公对自己的堕落有一定责任,所以之后她受到虐待,甚至发疯,读者的感受就比较复杂,有同情,又有谴责——此乃通俗小说的基本功能,先让读者迷醉白日梦,再提醒大家不可模仿,有一个道德教育的框架底线。

所以《啼笑因缘》写女人在城里堕落,是“详前详后” ,全过程一个环节也不少。

在这样的文学史背景下,张爱玲《第一炉香》的叙事方法却是“详前略后” ,因此同样的故事就显示了不同的意义。

2.

“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悲哀的城”

葛薇龙从一个恳求香港姑妈赞助学费的上海姑娘,一步一步自愿地走进了堕落的结局,中间经过了至少四个选择。

第一步,明知姑妈家里风气不正,仍然住进去;第二步,睡房里边这么多衣服,提醒她“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摆明是要她充当学生以外的角色,但她陶醉于美丽衣服的华尔兹舞,对自己说“看看也好!”

第三步,姑妈老相好司徒协,突然套个金刚石手镯给薇龙,显示她在姑妈家的培训期结束了,It's time to work。薇龙还是不舍得离开香港,接下来就和混血靓仔乔琪乔感情赌博。

这三步选择,我在北京、香港的课堂上都做过调查,大部分学生都认为会走下去,“看看也好” 。可是到了第四步,为了挽救名声而嫁给花花公子,还要帮姑妈勾引其他男人,这个荒唐结局是人人都害怕的——但它又是前面几步的合理发展。

夏志清这句评论被很多人引用:“人的灵魂通常都是给虚荣心和欲望支撑着的,把支撑拿走以后,人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张爱玲的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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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读来,《第一炉香》的结尾就是《日出》的开端,几年以后,薇龙就是陈白露。

张爱玲的“详前略后”,使得她的小说一开始就有别于左翼主流文学和鸳鸯蝴蝶派。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是李鸿章的女婿,张爱玲的家庭背景是所谓“最后的贵族”——衰败、破落、腐朽,但又有不少别人没有的、令她留恋的东西。

张爱玲考取了伦敦大学,但因为二战只能在香港读书,这一段香港生活经验在她早期创作中就演化为传奇般的异国情调。《第一炉香》和《倾城之恋》,其实都是为上海读者制造的香港梦。

在张爱玲的作品里,香港传奇与上海故事常常交织对照,互为他者。

如果说香港是风景,上海就是窗台;香港是房子,上海是地基;香港是梦幻,上海是现实;香港的面子,上海是里子;香港是电影,上海就是电影院;香港是冒险,上海是生活;香港是男人,上海是女人……

张爱玲自己也承认:“我为上海人写了一本香港传奇,写它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因为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够懂得我的文不达意的地方。” 虽然是在上海的卖书广告,却也道出几分实情。

张爱玲概括:“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社会的磨练,新旧文化总总畸型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

这一段话好像也可以用来形容香港人,不过另外有一句恐怕香港人不大能够接受:“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然而对于人与已依旧保留着亲切感。”亲切感是有的,香港人有时也会“看不起人”,但不大会看不起自己。

不是张爱玲不了解香港人,而是她太了解上海人。

3.

关于饭票的现实爱情

晚清青楼小说,除了《海上花列传》的“近真” ,也有《花月痕》的“溢美”,从交易出发最后收获真情。现代版的“从饭票出发却找到爱情”的传奇,就是《倾城之恋》。

傅雷在称赞《金锁记》的同时曾批评《倾城之恋》“华彩胜过了骨干,两个主角的缺陷,也就是作品本身的缺陷” 。但是我在香港、北京、台北都问过学生,张爱玲小说中居然最多人喜欢《倾城之恋》。

可能因为张爱玲的爱情故事大都悲观绝望,《倾城之恋》是一个例外。在现实层面上,当然也是白日梦:刚刚跳舞认识就买头等船票,马上入住男人付钱的浅水湾高级酒店,这段感情游戏一开局就不平等。

张爱玲写白流苏的上海旧家庭,亲戚排斥母亲不帮,这就把女主角在香港寻找饭票之旅合理化了。没有退路,她才跑上阁楼,对着镜子阴阴一笑,然后出征。

我们还是要在20世纪中国小说系列中重读《倾城之恋》。

在《伤逝》、《创造》、《家》或《春风沉醉的晚上》等作品中,五四小说的基本爱情模式已经一再重复——男的总是思想进步的才子(凌吉士思想不进步,就被莎菲女士“飞”了);男人穷,他的性苦闷才值得同情。怎么吸引女性?当然主要靠文化,男人相貌并不重要。

女人必须玉洁冰清,玉洁是外表,冰清是内心,玉洁是值得被拯救,冰清是可以被启蒙。基本上男人在讲他看什么书,女人就在旁边睁大了美丽的眼睛,点头,仔细倾听……

有意思的是,《倾城之恋》也有这样的场面。华侨商人范柳原花钱把28岁的女人白流苏从上海请来香港浅水湾,住进海景房,先吃饭后跳舞。

男人说:“我要你懂得我!”女人低下头来说:“我懂得,我懂得。”然后两个人就到夜晚的花园里,来这里本来就可以kiss了,“流苏愿意试试看。在某种范围内,她什么都愿意。”

可是,男主角觉得,只靠钱来拍拖,胜之不武,所以他还要模仿一下五四文人的恋爱方式,便将白流苏带到了一个荒凉的断墙下面,讲了一番“地老天荒,执子之手” 等诗经理论。这种场面在五四爱情小说里似曾相见,但没有见过的是女主角的一段心理独白——

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
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
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


我在别处说过,这段话“放在整个现代文学史上看,是女主人公觉悟的一个小降低,却是女性主义创作的一个大飞跃。”

五四的爱情小说灌入了太多启蒙内容,中心使命就是教人、救人,男主角或者作家经常看不到女主角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他们只觉得女主角睁大美丽的眼睛,在听他讲民主自由,个性解放……

男主角或者作家仿佛看不见女性的曲折压抑的情欲,也看不到女人睁大美丽眼睛温柔点头时,其实可能在考虑更实际的饭票和衣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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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伤逝》里面,子君当年听涓生讲雪莱、拜伦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脑子里闪过——这个男人将来住哪里?

女作家下笔就视野不同,《莎菲女士的日记》写了女人浪漫主义的性欲,《倾城之恋》写了女人现实主义的心理。

为什么女性的这些平凡的欲望心思,才华洋溢要救人救世的男主角们却看不到呢?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小说最后靠了香港倾城的这个外力(实际上不大可能发生的条件),促使男女主角在爱情方面从互相算计到同病相怜。

作家告诉读者,这也不是天长地久,也许十年八年。但已经可以使很多张爱玲的读者感到欣慰,毕竟这是她笔下唯一的一次happy ending。

4.

张爱玲笔下,男女的爱情战争

《倾城之恋》除了挑战五四以来的爱情小说模式以外,还有一个特点值得讨论:一般爱情小说都是男女主角一见钟情,然后因为双方家庭、阶级、民族或者其他的社会因素的反对而导致悲剧。

男女是冲突的一方,外界压力是另一方,这是很多爱情文学的基本格式。

然而《倾城之恋》并没有明显外力在反对他们,戏剧冲突就发生在男女之间。冲突是什么?从表面看,女方追求长期饭票,男方貌似花花公子,这好像是一场食与色的斗争。

难道“食、色,性也”,真的男女有别——女的比较看重社会条件,比如财产、知识、稳重、可靠、有才、气度,男的更加关注外在生理因素,比如美貌、仪态、善良、身材、气质。

可是这种“食色有别”的情况,应该也是男权社会的历史后果。《倾城之恋》承接了这些后果,又颠覆了这种后果:仔细读小说,我们发现女主角目标明确,手段不拘,男主角只贪过程,意图不明。

在感情博弈过程中,男人处处占优势,但最后女方达到了结婚的目标,所以这是一场男女爱情战争当中以弱胜强,又达到双赢的典型战例,难怪读者们一直喜欢。

放在20世纪中国小说的发展脉络来看,张爱玲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异数,太与众不同了。

但是文学有时候就是这么吊诡,这么奇怪,张爱玲自己也说,五四的作家都写超人,都写革命,我就是写普通的、日常的、琐碎的、小市民的爱情。

可是随着时代的发展,有些东西会过去,有些东西它却一直在,你不喜欢也没办法,就像我们刚才讲的男女战争这样的题材。

所以,一百年过去了,我们常常还会再见到张爱玲。

*内容摘编自许子东主讲节目《20世纪中国小说》,内容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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