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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角] 麦家:我不怕孤独,怕被世俗烟火过分熏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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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手发布官方 手机认证 发表于 2020-11-11 14:45: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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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一本书之前,麦家先洗手、静心。然后,他打开电脑,无论写出来、写不出来,坚持坐四五个小时。阅读是他的斋饭,写作是他的宗教。无论情绪与天气,每天持戒修行。

进入2020年,麦家推掉了所有社会活动,闭门照顾年迈病重的母亲。母亲坠入深度昏迷,身上插落各种管子,把他也“管”得与世隔绝。《北京日报》人物版是他今年接受的唯一专访。9月,因《人生海海》获“2020南方文学盛典”颁发的“年度杰出作家”奖,他才踏上火车,今年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

领奖台上,他穿着西装,戴着标志性的绿松石挂件。对56岁的中年人来说,他依然帅,身材有型。长期部队生活把脸上线条刻得刚毅,眉宇间锁着一股倔强,与一段霜雪未融。

这是他第二次获得“南方”奖,第一次因小说《风声》获封“年度小说家”。2008年,他因《暗算》荣膺“茅盾文学奖”。他的另一本小说《解密》被翻译成33国语言,成为中国作家在海外最受欢迎的作品,被英国《每日电讯报》选入“史上最杰出的20本间谍小说”。

上千万册的销量,使他进入全世界当代最畅销的作家之列。那些由他作品改编的电视剧与电影,引得万人空巷,多年之后仍在反复播放。出版商与制片人曾提着巨款在门口守着,希望买到他的作品或借用一下他的盛名。

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给了他信心,接着反咬了他一口。在名利中招摇与天性相悖,他只能在写作中安身立命,辉煌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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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溪

隐于江湖之幽

苏轼曾感叹,西湖是杭州的眉眼。在杭州的都市山林中,做个“中隐”,是文人之幸。

西湖与西溪,千年之后,仍然不倦浣洗着杭州这个千万人口大都市的紫陌红尘。

长镜头晃动着,切开大片大片绿,划过小桥流水,固定在西溪“理想谷”木屋的木牌。木牌上写着:“读书就是回家”。

门开,镜头落在一本《暗算》的书上。这是面前上万本书中的一本,封皮开胶了。白色封面上,一条鱼在零散的英文字母中寻找方向,被无数双手抚摸成浅灰。一位远道而来的“读者”倒杯茶,从第一页开始,沿着书中折叠、卷曲的痕迹,一口气读了下去。

谷主与作者麦家是同一个人,就住在隔壁。“读者”在意念中“砰砰”敲开了那扇侧门,揪住他的领口问:你怎么能让小说中的人物光芒万丈,却死得这么偶然?你怎么充满慈悲,又高度残忍?

这是我和朋友第一次探访“理想谷”的经历。茶随意喝,书随意读,一窗绿色随意氤氲。那种气场,让很多人受宠若惊,翻书的姿势也比平时多了几分虔敬。

麦家有时候会在附近走动,来谷里与读者聊天。虽然那次未能偶遇,但他不同于一般中国作家的高超叙事技巧和书中矛盾、多义的特质,像散发着暗夜明珠一样的柔光,留在了笔者记忆中。

“江湖传言您不爱说话,不好打交道。”“不是传言,是真的。”他承认自己有轻微社交恐惧症,有不合群一面。“社恐症”也是一道护城河,自我保护。“现在的生活,对作家过于甜蜜了。我不怕孤独。我怕喧嚣,被世俗烟火过分熏染。”

他想做一个独立的人,一个孤独的人。世界上独立的人本来不多,常和不独立的人在一起,就更难独立了。

他多次承认,自己从日常生活里很少得到快乐,很少有人能让他笑;像从小没有吃过糖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甜。

他也相信,身体欲望过度挖掘,对作家不好。经常在外面吃吃喝喝,人会浮夸起来。他一直拒绝这种生活。社会头衔、社会上的朋友,尽量压缩、减少。

2018年,麦家婉谢多人挽留,辞去浙江省作协主席一职。

2019年底,他停掉微博。800万粉丝,绝对大V。微博可以作为阵地,转发消息的话还有收入。他说停就停,为避开一些不想看到的烟尘。

微信他没开,交流只能用邮件和电话。“我不开微信,不仅是写作的需要,也是做人的需要。每个人都有执念、习惯。有时候我连自己都不能忍受,怎么能忍受别人,接受别人的执念、习惯?”

公开场合中,麦家话少而精准,一字一滴血、一鞭一条痕。他脑回路也与常人不同。香港书展上,他直说马家辉“讲了太多废话”。有人问小说与电影的区别,他说“买本小说看就知道了”;再问为什么他一本书要写那么久,他答“缓慢是我创作的捷径”。

新书《人生海海》发布会上,董卿出场时,他说“你来了,我心中雷霆万钧”,有一丝掩不住的羞涩。董卿感叹:有的人说话,是口水做的;有的人的话,是血水做的。第二种人不能多说话,不然会出人命的。

看了我的采访提纲后,他直言“庆幸”,如见故人,有说话的欲望。无聊的问题和无聊的谈话,他不想应对。

“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麦家对此给出新解读:日常生活过于发达,精神生活肯定会萎靡。一个作家应该保持精神上的清高,丰富的精神生活来自孤独的日常。

颁奖典礼上,诗人宋琳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在这个复杂多变的时代做一个诗人并不轻松,每一代诗人都得重新描绘大地的形象,为沉默的大多数立言,增添母语的光荣。意识到这一点,我似乎明白古之闻天命者之所为了。”

仿佛也是麦家说的。



蒋家村

“第一推动力”

麦家的成功之路漫长,难以复制,但可以溯源。小时候,父亲领着他从富阳到杭州玩,临走时买了张地图。他经常盯着地图看,山水如棋。他在想象中用兵布阵,通过精密移位寻找通向未来的出口。棋局中的要塞之地,如今仍塑造着他的精神图景,让他继续深挖、勘探;让他锁住欲望,洞见灵魂。

贴山贴水的蒋家村,土地潮湿松软。这里埋下了麦家创作的种子,并持续给他养分。他多年的创作与生活,仿佛验证了那句话:人一辈子只在童年生活过,其他的,只是回忆。

杭州市中心向南四十多公里,就到了富阳区大源镇蒋家村。

江南秋夜,小山村木屋二楼窗外,云摇五色。树叶与窗棂投影斑驳中,少年夜不能寐。他等着月亮出来,等着月光喂养的那只大鸟,振翅飞来。大鸟展翼数米长,蓑衣一样把他罩住,带他离开这个长在阴冷泥土中的家。

家里有个“黑五类”父亲,经常在村中央的大戏台上被批斗。那时候他还不懂父亲被时代偶然撞倒。他只是愤懑——因父亲的身份,自己上课被老师嘲笑,下课被同学围堵、打骂。绝望之际,父亲没有伸出援手,却给了他一记耳光,几乎打折他的鼻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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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月升时,幻想中的大鸟才变得真实。除此之外,他唯一的朋友就是日记本。

有人染上烟瘾,有人染上酒瘾,他染上日记瘾,写得停不下来,写了几十本,有什么见闻必须记下来才安心,上瘾成癖,只能强迫戒掉。

母亲说他是“洞里猫”,总闷在屋里一声不响,却不知他的大脑一直过于活跃,记忆力强,对数字过目不忘;眼睛像照相机一样对周围敏感,时刻留意着光影摇曳的方向。

老家有座庙,“破四旧”时庙里的和尚被赶走还俗。村里要拆掉它,用老砖木盖新学校。他搬着砖在路上歇脚时,看到一个阳光下浑身发亮的男人向山脚走去。男人四十来岁,挑一担粪桶,“腰杆笔挺,步子雄健。”有个高年级同学对他说:这人是光棍。他当过志愿军,打过仗,男人的“根子”在战场上受伤,只剩下半截。

“以后我再没有见过这人,但他也再没有走出我记忆,那个浑身发亮、腰杆笔挺的黑影一直盘在我心头,给了我无数猜测和想象。这就是‘第一推力’,像鬼推磨,经常推得我晕头转向。”麦家给骆以军的回信中写道。

这位挑粪的男子,就是《人生海海》中上校的原型。

“上校这个人,以前在村子里走,一向是腰板笔挺,昂首阔步,神气活现。尤其到大冬天,他总是穿着那双高帮大靴子,靴子底下掌满铁钉,在鹅卵石上走过,即使是在冰雪上走,照样喀!喀!喀!像一匹战马在行军。”

上校是陌生人,也是他精神上的父亲。他把上校当父亲来写,以弥补缺失的父爱。

“报纸上说,爱人是一种像体力一样的能力,有些人天生在这方面肌肉萎缩。看到这句话时我脑海里首先跳出的形象是父亲,然后是上校:上校是父亲的反面,天生在爱人这方面肌肉发达。”

附近一个大村里,有个“傻子”,不会叫自己爹妈,生活也不能自理,但对其他小孩的父母亲,甚至爷爷奶奶一清二楚,一村人的家史,如数家珍,令人称奇。这个人被他写进了《暗算》,是“听风者”阿炳的原型。

“老人告诉我,阿炳是个怪物,生下来就是个傻子。有人说他耳朵是风长的,只要有风,最小最小的声音都会随风钻进他的耳朵。也有人说,他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都是耳朵。”

但他很少在小说中写自己的母亲。年轻时,她脸颊红润、手脚麻利,强大如谜。

“说到《人生海海》,有人说母亲的形象是苍白的。母亲像个群众演员,地位不及上校的两只猫。这是事实。另一个事实是,作为一部从童年、故乡出发的小说,我第一想写的是我母亲。但母亲拒绝走进我的小说。”他的答谢词,像是对年届九旬的母亲告白。

“想起母亲的一生,我的头就低下来,像信徒对着偶像。”写小说时作家本有菩萨一样的神力,但在母亲面前,菩萨与信徒的关系颠倒,小说的天空无法搭建。“母亲让我崇敬得虚空,丧失了改造她的能力。”

私下表达不出的爱,有时候只能公开表达。在“郁达夫奖”颁奖词中,他讲起和母亲私下相处的情境。他和母亲会说说蒋家村的那些事,家长里短,邻居如何如何,亲戚如何如何。半晌说完了,他就怕母亲赶自己走。

他偶尔会告诉母亲一些自己的事。母亲认字少,他没办法向母亲推荐文学作品,让她读卡夫卡和博尔赫斯,或者读莫言、苏童、阿来。他没办法跟她说:在阅读中你会遇见亲人,或者:读书就是回家。

少年时代,他恰恰相反:读书就是为了出走。故乡让他痛,人要逃离。他喜欢意大利电影《天堂电影院》。影片中,老放映员艾佛特告诫迷恋电影的多多,离开这里,一直向前走,不要回头看故乡。

告别蒋家村后,他越走越远。上大学时,他选择了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在部队17年,呆过6个地方,包括西藏。转业后,留在千里之外的成都。他尽量避免回去,父母甚至给他寄钱和机票,想看一眼孙子都难。一直漂泊到中年,他才像电影中成为明星导演的多多,接受了回家唯一可能的形式:衣锦还乡。

名声、奖金、别墅,一起放在了从成都回到杭州的麦家面前。但人生如果能选择,他宁愿把现在所有成功,换一段温暖无缺的童年,没有屈辱与巴掌,父严母慈,膝下承欢。

蒋家村没有把他变得人情练达,但给了他无尽幻想与世事洞明。它把生活的百般滋味,蘸于笔尖,托他交到读者手中。



交叉小径

重回古典叙事

《人生海海》写完后,格非作为第一批读者,给麦家打电话,称赞他对中国传奇小说的重新认知、使用做出的探索。莫言更少见地写了读后感,列数小说之“六好”。相比之前的作品,这本书中,他的笔法更简洁、摇曳。他大量使用短句、动词,文采与意象皆有古意。

麦家说,《人生海海》原名叫“上校或太监”。在唐传奇中,这大约是《上校列传》的意思,以史家笔法,传奇闻逸事。

我发现,比麦家年长一些的格非与莫言,风格几乎同时发生了变化,与外国文学中“先锋”的叙事手法逐渐疏离。这一代的作家,在创作之初,能接触到的都是外国文学或“翻译体”的作品。欧美的、拉美的,世界扑到眼前。古书在“文革”中因“破四旧”被烧,文脉断了。像其他手艺一样,作家写作也经历了断代。

当时阿城是一个特例。他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还有古书可看。上世纪八十年代,阿城的《棋王》《树王》与《孩子王》出世,携着宋明小说的空山灵雨,黑马一样震惊了文坛。

“他穿着长衫,摇着蒲扇,施着古法。当时大部分作家没有这个涵养。我们缺乏古代文学的准备。然后经历三四十年西方文学的轰炸之后,现在都开始想回到老祖宗身边去了。”

有一次,在接受德国记者采访时,他说自己至少看过500本德国小说,两千本欧美小说。记者几乎不敢相信。最近十多年来,他开始大量阅读中国古代历史与古代文学补课,语感与叙事方式日渐变化。

《人生海海》,可以看做是他回归中国古典叙事传统坚实的一步。给了他第一口奶的西方文学,和久违的中国古代文学传统,在某一道交叉小径的时间点上,再次神奇地合二为一。

每一张地图上,都有许多蜿蜒起伏的小径。仔细看,才知道哪一条是断的,哪一条连在密密麻麻的网格中。但这里的交叉小径不在西溪,不在蒋家村,不是一个能在物理空间中定位的地点。

它来自麦家在西藏时读的一篇小说《交叉小径的花园》,作者是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如果说《麦田守望者》让他惊诧于青春呓语也能写成小说,博尔赫斯让他看到了谍战小说的文学前景。他之后的小说创作,他塑造的人物与故事,和这个虚拟“地点”似乎有着神秘的联系。“交叉小径”因此成为他的精神地标之一。

小说中的主角叫俞琛,在英国做德国间谍,侦探英国攻打德军的大炮阵地。俞琛的祖父是一名中国小说家,生前致力于两件事:写小说,和建造一座有交叉小径花园的迷宫。祖父的小说无人能懂,迷宫不知去向。祖父的命运在俞琛身上复活,他终于打探到英军大炮所在地,却同时被英军发现、追杀,无法把情报传给上司。被追杀的俞琛躲入“中国通”斯蒂芬·阿尔贝博士家中,意外见到了祖父遗物。二人相谈甚欢,不可思议的是,俞琛却在被赶来的英国军官逮捕之前,拔枪杀了阿尔贝博士。名人被杀,自然会被报纸做新闻大餐。没有人知道俞琛为什么会杀害博士,但他在柏林的上司却猜出了谜底:他借此把一个叫“阿尔贝”的城市名字传了出去,英军大炮就布阵在那儿。

这篇小说让麦家深感震撼,这分明是一篇烧脑、智性的谍战小说。交叉小径无处不在,才是“烧脑”的关键。《风声》中,“老鬼”李宁玉为了把情报传递出去,同样用了自我牺牲的方法。

麦家笔下的那些主人公,那些数学天才们,一旦进入解密局,把自己的青春和天才都交付给黑暗的密码艺术,就把一生变成一则悖论。解密者如容金珍与黄依依,在701都变成“薛定谔的猫”,悬在生死之间。想活着走出密匣,天赋、隐忍、创造性、运气,缺一不可。

当《解密》中的容金珍坐在火车上时,他是无坚不摧的天才。小偷拿走了容金珍毫不值钱的笔记本,又把本子扔掉,容金珍因此发疯、陨落。敌人做不到的,小偷轻而易举做到了。如阿尔贝所说:“时间是永远交叉的,直到无可数计的未来。在其中的一个交叉里,我是您的敌人。”

迷宫一样的情节安排,赋予麦家的小说超越“类型小说”的复杂性,赋予情节自我衍生的可能,小说主题也因此更多义。有人看到为国家不惜自我牺牲的英雄主义,有人看到组织或机构对个人的工具化压榨;有人看到天才的伟大,有人恰好看到他们在命运面前的微不足道……

数学天才们解密的过程,同样可以看作小说创作的隐喻。麦家说,写作是一个解密一样艰苦、漫长的过程。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解密》被退稿了17次,从写第一个字到出版,用了11年。他写了百万字,最终只发表了21万字。一本不算厚的书,装着他全部的青春。

为了确定“交叉小径”的细节,我重新翻出了这篇小说的西班牙语版和英文版,发现书中主角俞琛竟然是“雨村”的音译。博尔赫斯熟读《红楼梦》,这个间谍原来是贾雨村。而隐居在英国乡间的汉学家阿尔贝,则是“甄士隐”。世人都认为,俞琛祖父写的书和修建的迷宫是两回事。但阿贝尔发现,二者其实是一回事。那本《红楼梦》的鸿篇巨制,其实就是他修建的迷宫,那座太虚幻境。

换言之,麦家创作小说,与小说中的人物破解密码,实际上是一回事。他们想要营造的人心迷宫,也是一回事。“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尾声

谈话进行了150分钟。如果在“理想谷”遇见的话,一壶西湖龙井该喝完了。

通话之前,虽然他说“庆幸”,笔者仍然不确信他的表态是出于礼貌还是发自内心。但时间过得很快,小说中曾经出现的那些人物进进出出,不甘寂寞,似乎想让“读者”为他们做主,翻盘在书里已成定局的命运。

“你真的来过我的‘理想谷’吗?”麦家问。此刻距离上万公里,在某个时间点上,曾经近在咫尺。“那就是最好的感性材料。这篇文章,你就从来‘理想谷’开始写吧。”

放下电话前,他透露说下一部作品已经开笔,与母亲有关。他每天坐在电脑前,写出写不出都坐着,虔敬如一。

“我把自己粉碎, 加进味道里”

问:王巧丽

答:麦家

王:您写一部小说有时要花上许多年。创作的时间长度,与成品质量一定相关吗?“慢活儿”中包含着怎样的时间价值?

麦:没有必然的关系。据我所知,莫言是写得很快的,王朔也不慢,巴尔扎克似乎更快,但他们都写出了让人高山仰止的作品。我个人是写得很慢的,并且喜欢反复改,迷信好作品是改出来的。我甚至说话都比人慢一拍,当众说话就紧张。

我经常安慰自己,纳博科夫也是这样的。但我还是一点也不欣赏自己。我也希望自己能写得快又好。以前,觉得等我写多了,有名了,长出经验和自信的翅膀,也会快起来。但似乎只长出了年纪,体力越来越不行,越来越笨,越写越慢。你看《人生海海》又折腾了五年,是在爬。我所有作品都是“爬”出来的,这辈子我看我也只能就这样爬了,认命了。

王:有作家说一本书很可能比作家本人高明,因为书中的人物会“活起来”,反抗作者不恰当的安排。您有这种经历吗?

麦:这种意外之笔与神来之笔,经常是一部好小说的象征。不是你在写,是笔下的人物在带着你走,人物自成一体,有了独立的生命力。故事发展得比作家的能力要高,会超出预想,超出现实,如有神助。

在我计划中,《人生海海》没有第三部,原来想写到上校逃走就结束。写着写着,林阿姨自己跳了出来。这个男人,应该被人爱过,不然就不完整。同时,“我”也在第三部中跳了出来,从一个单纯的视角、一个观察者转换成一个人物,加入到上校和林阿姨岁月人生中。这种转换是成功的,给小说加了分。我把自己粉碎,加进人生海海的味道里。

王:博尔赫斯认为,氛围与人物比情节更重要。他自己也经常给出一个问题,但寻找答案的人却因为偶然错过答案,读者也无从知晓。《风声》中密室的紧张氛围,让最后的谜底变得不那么重要。《人生海海》中故乡的氛围,让上校身上改变命运的刺青在阅读中实际上也没那么重要了。在氛围、人物与情节中, 您最看重的是什么?在什么情况下您会牺牲情节?

麦:写小说,说到底是写人物,情节、氛围、结构都是为人物服务的。很多年前我学开车,教练有句话一直印象很深:“开车,速度不能大于技术。”情节就是速度,技术是个手艺活,首先体现在语言上,其次是景致、心理活动、结构、节奏等等,情节太快了,手艺活就做不出来。手艺活做好了,情节上有些破绽也没关系的。

当然,这是泛泛而论,谈论小说应该具体到某部作品。好作品都是自成一格的,不大遵从理论的。比如阿城的《棋王》,情节推进蛮快的,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几乎没情节,但都是好小说。前者有味道,后者有思想,关键是人物立起来了,王一生和圣地亚哥,两个人物都闪闪发光的。我的小说中情节强度高的是《风声》,且人物众多,很难写,最后是三段式的结构化解了一些技术难度。

王:《风声》中情报传递的方式与俞琛杀死阿尔贝的方式有异曲同工,但概念来自中国古代。《解密》中的悬念靠树叶归于森林的无藏、而《暗算》中是密码本身设定的缺即完美。这些在古代文学、哲学的相对论与博弈论中也有体现。外国文学之外,您也受到古典文化的影响吗?

麦:你还真是有眼光,把我底子挖出来了。确实,我多次说过,《风声》是从《交岔小径的花园》“岔”出来的,但只是机灵一下,绝非简单的模仿。作家会互相影响、启发,这很正常。深究下去,许多作品“地下”都是千丝万缕,犬牙交错的,但“地上”要尽量有别,要“自在独行”,即便是老故事也要有新讲法,新承载。

博尔赫斯有好几个小说都是别人的故事,像《两个梦》是直接从《一千零一夜》移的,鲁迅的《故事新编》讲的都是中国神话故事。我《暗算》中的《韦夫灵魂说》的故事是从报上看来的,是二战时的一件真事。作家写作的起因是千奇百怪的,有时只因一句话、一点情绪就出发了,有时想了几年都按兵不动。

作家接受的影响也是这样,怪着,说不准的,有时研究一个东西几年一无所获,有时只是听了一嘴就脑洞大开。但有一条是不变的,就是身份对你的影响,时间对你的影响。你说中国古典文化对我有没有影响,当然有!我就泡在这缸里,即使是金刚,时间长了也会染一身味。

王:编剧的经历如何影响您的创作?摄影机与笔,哪种工具最能呈现视觉的层次?哪种工具最能呈现心理层次、精神层次?

麦:编剧曾经是我的饭碗,我曾在电视台工作,是专职电视剧编剧。所以我有些剧,像《暗算》《刀尖》《风语》等电视剧,都是我自己操刀编的。这当然压缩了我写小说的时间和精力,但也促进了我对小说甚至人生的理解,因为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作家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所有生活体验对写作都不是坏事。当然,小说是个体劳动,更能代表我内心,影视编剧是替人工作,最多呈现的只是我背影。

因为当过职业编剧,我在构建人物关系上比较有优势。人物关系决定故事形态。有的小说家不会搭建人物关系,也就意味着他们不会讲故事。写小说,轻看故事不是大道,是旁门左道。

以我自己的经验,做编剧也会伤害写小说。影视圈活色生香,是利益特别大的领域。文学相对单纯。人在利益面前容易迷失,写剧本是对人性考验。资方投了那么多钱,你不能拿自己的爱好让人家冒险。你要接受别人的意见,有时候,导演需要你调整, 演员还想要你调整,久而久之,你会丧失自己的意志。

王:您赞颂、敬畏“小我”中天才的光芒,痛惜光芒湮灭。您对人的命运与国家、时代关系的深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经过了怎样的发展?

麦: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我生在一个“黑五类”家庭里,打小被人歧视,被时代抛弃。幸亏迎来新时代,通过高考改变了命运。我读的是军校,毕业后一直在部队工作,直到1997年才转业。这些经历,被打压也好,被挽救也好,都是跟时代潮流分不开的。我全部青春都是在军队度过的,受的教育很正面,从事的工作就是捍卫国家利益,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这些经历和教育是我人生的底色,也决定了我写作的方向:个人很轻,国家很重。

记得我开始写作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界流行写小事,写私情,写欲望,写细碎的生活,写心灵的乱象,我就很不适应,也倍受冷落。我第一部长篇小说《解密》是1991年开始写的,那时文坛对这类“国家主义”的作品没兴趣,所以历经17次退稿,直到2002年才出版。出版后又成了一种现象,反潮流的思潮。包括《暗算》《风声》,为什么改编影视后那么火,就因为整个社会思潮变了,对那种极端个人主义的东西不大感兴趣了。

王:关正文导演在《一本好书》中录制《暗算》中,我正好在场。您肯定忠诚、舍弃小我,但又对“小我”精神与肉体的牺牲体现出深沉的悲悯。解密者的结局,容金珍与黄依依都死于偶然,这是一开始就注定的吗?如果小雨没有经历死-活-死,黄依依和男主在一起会幸福吗?

麦:这些问题是我留给读者的甜品,如果我和盘托出难道不是对读者的冒犯吗?事实上我也没有答案,也不需要有。可以说说我对“偶然”的看法,我们对偶然似乎总有偏见,好像偶然就不是生活。其实生活不就是由偶然和必然组成的?博尔赫斯说,所谓偶然,只不过是我们对复杂的命运机器的无知罢了。我觉得文学就是对“偶然”发声,“必然”那是哲学家的事。

哲学家对结果负责: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去哪里;文学家负责过程:我们干了什么,听到、看到了什么。过程是由一个个偶然组成的,连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偶然。我们偶然来到这个世界,经历无数无数个偶然,然后必然去死。

因为偶然的无处不在,必然的固定存在,所以我们要心存悲悯。文学是安心养德的事,没有悲悯就不可能养德。文学会让人变得多愁善感,眼泪流下来时,灵魂就出来了。不是有种说法,人痛苦时才会看见灵魂?

王:在对您小说的国外传播中,对您作品可能会偏重威权国家寓言式解读。您似乎反对这种解读。个人对机构的忠诚与误信,对集体狂热的警惕,是否是您思想性的重要部分?

麦:读者从来不会错的,为什么我们的读者一度特别反感英雄主义的作品,就因为我们一度塑造了太多“假大空”英雄。我笔下的英雄首先是个人,不是神。文学不能搞造神运动,文学必须关注人,人的心灵。

什么是英雄?英雄就像钻石,只有经过切割后才能光彩夺目,其实是很残酷的,每一束光都是牺牲的血光;运气不好,切碎了,就是悲剧。我写的是这种英雄,既崇敬又同情,崇敬的是他们的精神,同情的是他们的命运。文学就是要揭示人的这种“两难”,这种困境。

王:《人生海海》也解锁了我自己的一些童年回忆,感觉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我们村里也有一个日伪警察局长因为“强奸”妇女被革职,后来到广州修铁路、还参加了抗美援朝,小时候常给我讲他和战友、工友的故事。他伟岸英俊、谈吐不凡,却单身。村人对他远之,在他平反之后纷纷找他借钱。还有您写的父亲和爷爷,和我父亲与爷爷很像。一个沉默寡言、高度原则;一个善讲是非道理,大事上却有时糊涂。

中国很多乡村里, 可能都有这样一个承担了时代的上校和瞎子,这样的爷爷和父亲、和这样一个好奇懵懂的孩子。这很魔幻现实:您那么个性的故事,竟然在中国乡村有这样的土壤大量存在、竟然没有被发掘出来?

麦:你说的非常好,很值得思考。写作的目的,是要把共性找到。

怎么样从个性出发,找到普遍性?你去看各种新闻,太有意思了,但缺乏代表性。它不是你的, 它是远方。文学一直在寻找共性,说到底是命运的东西。人在命运面前大致是差不多的。有难熬的时候,也有辉煌的瞬间,但辉煌也会咬你一口。

只有个性,作为艺术是不完善的,还是要寻找共通的东西。

有些作家不考虑人的普遍性,过度表达自己。在缺乏共性时,会失去读者。

一个好的故事,就是一种命运的状态。感受丰富起来,总会碰到读者,有时碰到这个角,有时碰到那个角。

王:您写作时,并没有想着为读者而写,对吗?

麦:对,我不为读者写作。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想要什么。读者是没法寻找的,只能让读者来寻找、发现我。市场今年的胃口和去年的不一样,年年都不一样,所以畅销书无法策划。所谓“火”的那些,经常是意外。过度营销的话,品质没有跟上去,也不会长销,风口一过,就沉落下来了。

芸芸众生,人头攒动当中,没有个性的话,读者没法发现你。但光有个性也不行,刚才说了必须找到个性和共性的交结点。这是比较难的,需要才华,也需要汗水,有时还需要运气。其实,作家不要想太多,只要尽力把作品打造得更结实、更完美就好了,其他事交给读者吧。

王:在《人生海海》这部文体混合的心灵史中,可以读出您在前两章对叙事的尝试与取舍,还有贯穿密集比喻中的费心。您在创作中有什么桎梏需要突破?

麦:桎梏很多,但也不一定要去突破。有时局限不一定就是限制,即使是限制也不一定是坏事,有局限才能无限。写作是这样,做人也是这样,不要遍地撒网,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够了。写作是很孤独辛苦的,很容易放弃,坚持写下去、争取不断摸到新高就是我的目标。

王:您最希望能带给国外读者什么启发?

麦:在德国和奥地利,我都跟记者“不欢而散”,就因为他们爱从政治来解读文学。政治也只是道听途说一点,并不真正了解。总的说,西方人对中国充满傲慢和偏见,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们。他们也不可能通过新闻或政治来了解我们,文学可能是比较好的沟通渠道。我的作品已经被翻译成三十多种语言,我想这有助于他们认识中国。

王:在国内,您的小说有一段时间面临着可读性与“文学性”的争议。其思想的多义性,也较少有评论触及。您觉得自己是一个被误读的作家吗?

麦:我只管写不管别人怎么看,也管不了。总的说,作品被人误读和捧读都是正常现象,不是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吗?影响越大的作品被误读的可能也越大。相比很多优秀作品被雪藏,包括我的过去,作品只能锁在抽屉里,今天我的作品有庞大的读者群已经深感幸运了。我想,有人读,是一个作品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王:严肃写作变得边缘化,但网络作者与读者却演变成庞大群体。您对网络文学有期待吗?传统的严肃文学作家应该如何自适?

麦:不论是网络文学,还是其它新兴事物,包括网络本身,在一个时间切面(平面)上,它是好是坏的属性一定是相对的,不可能绝对。但在一个时间流线上(历史进程里),它具有不可阻挡的绝对性——既然是绝对的,它就是好的,因为我们没有选择,我们必须选择,并且自我安慰:存在就是合理。

网络文学的兴盛对传统或者说经典文学的价值及其意义无疑是革命,是造反,是农民起义。

革命和造反肯定会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同时又会符合一部分人的利益,产生一个新的利益阶层。所以放在今天这个时代面前,它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即对有些人是不好的,对有些人又是好的。对我个人来说也许是不好的,因为我代表的是传统、正典。

但对人类来说,整个人文史的发展轴线,消解经典、通俗化、流行化,这是必然的,势不可挡,不论是音乐、绘画还是文学,都如此。但这并不意味我们要改变、投降。我们要写网络文学可能啥都不是,保持现状,至少还是个参数。

王:疫情正席卷世界。如果病毒是大自然的密码,您怎么解读?疫情影响到您的创作状态了吗?

麦:当祸水浇头时你总会痛苦,但这不是拒绝的理由,无法拒绝。人间不是天堂,总有苦水祸水的。疫情严重期间我只字没写,我几乎天天去空荡荡的街上走,感受人在灾难面前的弱小、孤苦,好几次我走着走着就流泪了,心痛了。体尝这种感受比写作重要得多,它可能让我的写作更有方向,更有意义。

作家艺术家在人类灾难面前的感受是很复杂的,我们当然不希望有灾难,但不得不承认灾难是我们认知人世进而创作好作品的大料。现在回头看,这次疫情让我更爱自己的祖国。我大儿子在美国,他更有这种感受。

王:在媒体发展的不同阶段,经常会有人宣称,“小说死了”。这种预言并没有成真。另一方面,“头部效应”更加明显,从20%的小说占80%的市场,到现在5%的小说占95%的市场。新一代的小说家出头的希望是否更渺茫?

麦:小说是不会死的。但小说家会死,缺乏生命力的小说会死。这不是强迫性阅读的时代,以前出版的书很少,只要出版、发表出来就会有人看。现在游戏、影视、综艺节目,纷纷来分散你的注意力,消耗你的时间,书籍被挤到边缘,没有生命和个性的书很容易淹没,被读者抛弃。

5%-95%,这个数字不一定确切,但趋势是这样。不仅图书出版如此,其他的如经济领域也是这样,大财富被少数人占有。这是世界平面化的必然恶果,世界变成一个竞技场。今天我在舞台上,明天不知会被谁干掉。我也希望年轻人能超越我们。我想干掉我们的,一定是年轻人。

本文刊发于11月10日北京日报人物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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