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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 长篇小说《畸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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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汉彬 发表于 2016-10-7 14: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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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能人亮相
            1       
  
大坑村出名,是借了老庄家的光,是这家祖孙三辈人闹腾一六十三遭,最后搁命换来的。当地的那些屯迷糊,一般连县官的面儿都没见过,贵姓大名都不知道。可是这爷儿几个,都和县官有交情,都干过挺露脸的大事。可惜都因为卡巴裆那玩意不守本分,总要出去“逛新城”,结果惹来了麻烦,最后摔了跟头,搭了小命。 在那撇子,他们的名气相当大,就是那些一辈子没出过几回屯子,连自个名都不会写的老头儿老太太,提起这爷儿几个,都能讲得象本书似的。
话还得从老庄家爷爷辈的庄能人说起。
“大跃进”的时候,报纸广播天天都是好消息,说这儿那儿一亩地打了几千几万斤粮食。可是种地的庄稼人自个难受自个知道,牲口都不吃的东西也得拿来填肚子。关里人先饿得受不了,听说关东那边有大片荒地,撒上籽就打粮,过年的肥猪都喂苞米,就拖儿带女往关东跑。庄能人就是那个时候来到了这块黑土地上。
古书上写的那些大人物,总是先介绍他是什么地方人。可惜庄稼人不懂这个规矩,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庄能人这位英雄豪杰来自何方。那昝不象现在,都有个户口本身份证什么的,往出一亮就明白是咋回事,只能听口音知道是关里人,原来住在哪儿也只能听他自个介绍。其实来自何方在当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落户必须得当地人同意收留。因为从互助组到高级社,当地人都是带着土地和牲口入伙的,哪能轻易让外来人坐享其成?收不收留主要看两样:一是能干活的劳力多不多,二是带没带着大姑娘。乐意收留劳力多的是因为地多人少缺干活的,乐意收留带大姑娘的就有很大说道。
那时候这地方男人多女人少,虽说新中国实行一夫一妻制,男人有钱有势也不许多占用,可是还分不过来。不少男的三十来岁还打跑腿子,有的熬不住,急着跟女人睡觉,就去给人“拉帮套”。现在年轻人大概不明白这个事儿,老辈人给你讲起来可有意思啦——两口子生了一大帮孩子养不过来,跟前找不着媳妇的小伙就托人和他们说:愿意帮着养活孩子,干活挣钱归他们花,只要那女的和自己睡觉就行。他们答应了,就成了一家人,一个女的陪两个男的,再生小孩有一个跟“拉帮套”的姓一个姓,等到这小孩长大成人了,“拉帮套”的再自立门户。按当时的流行话叫做“借个模子脱块坯”,那意思和现在的投资入股差不多,只不过是投得多分得少。跟女的睡觉时也得假装么背着人,总没有正经两口子那么仗义。就是女的真心喜欢“拉帮套”的,在表面上也得把原来的男人摆在头前儿,好吃好穿得先让那个男人,有啥重活让“拉帮套”的多干。虽说有时女的特意哄“拉帮套”的,可是这人总象受气的,在屯里大事小情上也直不起腰。原来的男人虽说当了王八,面子上总比“拉帮套”的好看,外面都管他叫“掌柜的”。凡是“拉帮套”的,不是缺心眼儿,就是没能耐 ,精明强干的小伙子觉得这样太窝囊,一辈子活得不光彩,宁肯挺几年,也不愿意走那条道儿。可是家前庙后就那么几个黄花女,一家女百家求,很难排上号,还不能生拉硬拽整到自个家;小丫头要等着一天天长大,着急也没用。在这种情况下,外来的大姑娘真的成了稀罕物,简直就象“四大件”一样,是有钱都很难买得着的抢手货。当时一个屯也就是几十户人家,论起来不是家族就是亲戚,谁家有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还没说上媳妇,大伙都替他犯愁。那些逃荒过来的,本来不招人德意,可若是这家带个大姑娘,愿意在这个屯子找婆家,那就有把握了,保证有人争着帮这家落户。
  庄能人一家从关里过来的时候,一共有五口人:庄能人两口子领个十来岁的小子,再加上他妈和他妹子。出关以后越走越冷,他妈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抛家舍业走远道儿,又累又饿又上火,就病倒了。偏赶上那地方都是荒草野甸,十里八里看不着人家儿,三个体格好的连背带抬,好不容易把他妈整到一个屯子,天就眼擦黑了。他妈躺在一家柴禾垛边哼哼,一家人干着急,别说找大夫,连片止痛药都没地方淘澄去。眼看上气不接下气了,闺女看着心里难受,就扯着嗓子嚎起来。
  屯里人听有人报庙似的那么哭,都跑出来看热闹。有个老勾头,走到跟前打听咋回事,这一家人说话叽哩哇啦的,费了挺大劲也听不明白,倒是瞅准了那个梳着辫子的准是个大姑娘,不由得心里一亮。再打量这家人的行李——两个柳条筐,一根扁担,挑了几套破被褥,还有几个盆碗,都黑乎乎的挂着大钱儿厚的尘土,一看就知道好几天没使唤了。
  老勾头心眼儿挺好使,看他们这样怪可怜的,就接到他家过夜。苞米馇粥大咸菜,吃得这家人象过年似的。还特意给老太太做了两碗面疙瘩汤,老太太吃完也缓醒过来了。老勾头两口子一边盘问这家人来历,一边看那大姑娘,觉得虽然面黄肌瘦,可细端量眼睛鼻子长得都挺是地方,往人堆儿一站跟谁都比得过去。自个儿子快三十了,连个保媒的都没有,如今有了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自然不能错过机会。老两口背地合计后,又问儿子,儿子一听就乐得闭不上嘴了。从那以后,对这家外来人特别亲热。
  庄能人觉得不认不识的,在人家呆好几天,麻麻烦烦的,也没啥补报,看老妈见好了,就张罗要走。老勾头早套出话儿来,知道他们没处投奔,就架弄他们在这儿安家。庄能人早有这个心思,巴不得有人挑明,可是又有点儿不底实,怕人生地不熟的受欺负。老勾头跟他打保票,说这小窝棚屯姓勾的占一半,剩下那些外姓人,不是姑舅两姨,就是儿女亲家,他说句话铁定好使。庄能人这几天也看出来老勾头人缘好,客气几句就应承下来。全家老少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不象逃荒那些天腿肚子贴灶王爷了,都夸老勾头心肠好。其实这老家伙也是无利不起早,过几天隔壁的老吉婆子就来提亲,老庄太太和庄大姑娘都没啥说儿,这事就算定下来了。庄能人觉得这地方挺好,管咋的高梁米苞米馇子还能供上嘴,往后可以凭力气吃饭。不象关里家,整天饿得三根肠子闲了两根半,多少日子见不着一个米粒儿。
老勾头专门杀猪请客,屯里有头有脸沾亲挂拐的都到场了。他们觉得老勾头的儿子能白捡这么个媳妇,是件大好事,吃饱喝足,都同意庄家落户。秋收以后,庄家也和当地人一样,分得份口粮,庄大姑娘也和老勾头的儿子成了亲。从老勾头那块儿论,庄家和全屯人都能盘上亲戚,再加上老勾头在屯里面子大,当地人对他们还真不欺生。谁家大事小情庄能人两口子都去帮忙,他家缺东少西别人也给个方便,一来二去都处得挺浑和,不再拿他们当外拨秧儿。
          2
都说“是金子总要发光的”,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庄能人虽然来到一个生地方,可是几个月的光景,他就让屯里人知道他确实有两下子――他会打车轱辘把式,两手往地上一支,大头朝下脚朝上,能连转十多下,当地人没练过的一个也整不了;他从关里家带来副七节鞭,时常不短亮亮货,别人都不会使这玩艺,他能抡得呜呜直响,大伙都夸他是武把子。另外他认识不少字,还会写几个,谁家来信都找他念,写信也求他。虽说念过白字更没少写白字,意思总是没差太多,别人还没这个本事呢。每逢有人求他干这活儿,他都端个架儿,让求他的人在前边领道,他倒背着手,迈着四方步,慢悠悠在后面跟着,看样子很象个老学究。
他还有一手更绝的:会说书。不但孙猴子猪八戒能讲个一二百圆,还会讲瓦岗寨,会讲水浒传。特别是西门庆和潘金莲搞破鞋那段,更是讲得根根见肉,逗引得不少娘儿们都蹲在门口听。
那昝不但没电视,连广播匣子都没有。一到农闲季节,屯里人就聚堆扯闲白儿,扯来扯去觉得没意思了,就找他说书。男女老少挤了一屋子,众星捧月似的,他盘腿坐在炕头上,跟前摆一缸子热水,有人卷好了旱烟给他点着,他不紧不慢的抽上几口,随后满屋子扫一眼,清清嗓子开了腔:“话说山东好汉秦琼秦叔宝……”。人们抻长脖子听得入迷,有时该睡觉了,还央求他再讲一段。这时候他就会装腔做势的拿把,不是说累了,就是说怕耽误房东歇着。直到人们一劲递小话儿,他才被逼无奈似的打个嗨声,挑着乐儿的地方再扯一会儿。
南北二屯的年轻人也常来听书,总听他讲“山东好汉秦琼秦叔宝”,就以为他是山东人。这说法一传出去,跟前几个屯子逃荒过来的山东人都找他来认老乡,不是拜把子,就是成了盟叔盟侄,处得比实在亲戚还近便。逢年过节一家一家轮流大聚会,谁家婚丧嫁娶修工垒垛儿,听着信儿都去帮忙,那个合气劲儿让当地人看着眼气,觉得这帮山东哥真讲义气,不象当地人,小心眼儿象针鼻儿似的,跟谁打交道都想占点儿便宜,吃一丁点儿亏心里就恼个大疙瘩,瞅着就跟仇人一样。庄能人和别人处事总把大量意思摆在头前,谁家为难着窄求着他,也是尽力帮忙,再加上那些山东大老乡经常过来捧场,一来二去他在屯里身价和夏天的庄稼一样越来越高,谁家请客都算他一个,红白喜事交给他张罗,上边来人也让他答对。
不少庄稼人都有个毛病:见着当官的就眼晕,吓得躲挺远,在官面前不知如何是好,觉得手脚都没地方搁了,问啥也不敢吱声,着急着忙更是有话说不出。庄能人在这方面比一般人强多了,对着官也不怯场,说话一套一套的。有一回县里头头来检查公粮的事,问了好几句也没人敢搭茬,多亏他上前一顿穷白话,才圆了这个场。那头头夸他说得好,还特意问他叫啥名,临走时专门和他拉拉手。从那往后大伙更拿他当回事了,有啥好事都先想着他。
庄稼院的活计他都拿得起放得下,扶犁点种,铲铲割割,哪样都造一气。还会编炕席、土篮子、套包子什么的。大伙都说他文武全才,管他叫大能人,工夫长了这个外号顶了他的真名。
成立生产队,有仓库了,得搁个保管员。大伙都说他识文断字的,见着当官的还能把话说明白,就让他担这个角色。从此他锄镰不入手,整天裤腰带上挂串钥匙在生产队院里晃。闲着没事,他就摆弄仓库里的那些东西,农具粮食什么的一样一样搁得板板正正有条有理,还专门在进屋的窗台上放个笔记本,库里的东西记得一清二楚,进啥出啥都有个小帐。全公社联合检查,仓库顶数他整得好,公社头头特意开个现场会,把他好顿表扬,还让他当劳模,发给他一件印着大红字的白背心。他时常穿着满街逛,简直比大清朝那昝穿黄马褂还神气。
           3
本来庄能人快出息了,可惜的是他交了桃花运。那些没经历过这事的小伙子盼着桃花运,其不知交这运注定要倒霉。
庄能人来到小窝棚屯这几年,混得挺明白,活得挺自在,呆得难受就开始琢磨别人娘儿们。屯里马大虎媳妇国能浪,脸蛋儿长得挺新鲜,马大虎一个大字不识,还有点儿缺心眼儿,国能浪瞧不起他。她看庄能人浑身都是能耐,上上下下都挺吃得开,就有那个意思了。庄能人早就惦心上了国能浪,恨不得马上搂到怀里睡一觉,尝尝到底啥滋味。可是老马家家大户大,哥几个都虎啦叭登的,几句话不对心思就伸手,打仗就像吃馅饼似的。他对这哥几个挺打怵,有贼心没贼胆,馋得鼾砬子淌多长,只能背过脸往自个肚子里咽。俩人眉来眼去半年多,谁也没敢先捅破那层窗户纸。
有一回到底来了机会――上边让修河堤,男劳力都得出工,生产队院里就剩下庄能人自个。国能浪假装么来借筛子,庄能人看满院就他俩了,觉得这不纯粹是送货上门吗?到嘴边的肥肉哪有不吃的?马家三虎再厉害,轻易也堵不到一块儿,只要女的乐意,啥都不用寻思。他搁话一逗试,国能浪抿嘴笑了,没费多大劲,就梦想成真了。庄能人觉得国能浪会撒娇,自个媳妇根本没法比;国能浪觉得庄能人真是江湖家巴什,比马大虎那玩艺地道多了。俩人得着了这口食,都好吃不撂筷儿,几天见不着就心不在肝上了,隔三差五就往块堆儿凑合,比抽烟喝酒瘾还大。那时候房子少,一个屋里住好几家人,很难象两口子似的在一铺炕上大脱大睡,他俩就偷偷摸摸“打游击”,猫洞子来狗洞子去的,庄稼地、柴禾垛、井坑子,哪块儿得便就在哪儿扯一把。虽说和小牲口配对儿差不多,可是他俩觉得比铺金盖银还强。
什么事都是惯了长想着。这天庄能人又犯瘾了,老远瞟着国能浪进自家小园子干活,他就没事似的溜跶过去,隔着秫杆障子咳嗽一声。国能浪抬头冲他一笑,他心里直疵挠,朝跟前的柴禾垛一拱嘴,伸出俩个手指头做了个“八”字,那架式和伪满时候地下党一样。国能浪明白庄能人的意思是今晚八点在这个柴禾垛相会,一呲牙点点头算是答应了。这个暗号比电影里演的还神秘,就是过路人看着了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国能浪担惊受怕不顾冷热愿意和他扯,就是喜欢他这股神道劲儿。
俩人都挺讲信用,天黑透了就背着家里人钻进了柴禾垛。也许该他俩犯事,正玩得高兴,赶巧马二虎媳妇出来抱柴禾。这媳妇是二层眼儿,白天看什么都模模糊糊,黑天更瞅不准啥是啥了。平常知道柴禾垛垛得挺紧成,用手拽不动,就搁二齿钩刨。这俩人没防备会有这回事,二齿钩一下子刨在庄能人屁股上,当时就是两个血窟窿。庄能人忍不住“嗷”的一声,撒开国能浪,蹿起来就跑。他这一叫唤,倒把马二虎媳妇吓一跳,扔下二齿钩就往屋里跑,嘴里直劲儿喊:“不好了,有鬼呀!”屋里人听声都出来了。
国能浪做梦也没想到能出这码事儿,吓得浑身哆嗦成一个蛋似的,想躲起来,可惜两条腿不听使唤,怎么也迈不开步。马二虎先到跟前,看国能浪一身柴禾沫子,马上知道是咋回事了,当时气不打一处来了――这小子早就对国能浪没安好心,多少回围着屁股后转,可惜母狗不掉腚,牙狗不敢硬上,顶多是偷着趴茅楼往那地方瞅几眼,除了闻闻骚味啥也没捞着,憋急眼了只好娶这么个瞎眼摸糊的塌鼻梁对付着过瘾。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恨这娘儿们平常总装一本正,如今反倒和外人扯上了。他不容分说上去就是一顿胖揍,打得国能浪认口服说。
马家三虎全炸庙了:逃荒来的盲流子敢动弹我家娘儿们,非得把他大卸八块才解恨。马大虎拿着大钐刀,马二虎拎着四股叉,马三虎提溜把大铁锹,吵吵扒火奔老庄家来了,屋里屋外翻遍了也没找着庄能人,就把门窗和锅碗瓢盆全砸稀烂。老庄太太根本不知道哪趟线儿的事,看马家这帮虎凶神下界似的一顿暴砸,坐窝儿就吓抽疯了,叫了半宿才苏醒过来。
庄能人屁股上让二齿钩刨了两个眼子,钻心的疼。可是他有革命战士轻伤不下火线的精神,咬牙硬挺着,一翅子蹽到大坑屯,找着他磕头大哥辛长善家。辛长善看他血拉糊哧的样子,以为他和什么人拼命了呢。他不藏不掖把事情从根到稍说了一遍,辛长善听了一边吧叽嘴一边拍大腿,一宿也没憋出个好招儿。没办法只好先把庄能人藏到土豆窖里,他自个到小窝棚屯打听信儿。老勾头告诉他:“老马家这几个虎都是生死不怕的手儿,非要给庄能人放血洗王八帽子不可,这事不闹出人命不算完。”辛长善让他去说合说合,老勾头长叹一声说:“这帮虎犊子正在气头上,谁也说不进话去,我就是给他们磕头,他们也得踢我下巴呀。”辛长善说:“你和庄能人是何等样的亲戚呐,眼下他摊上这么大的事,你忍心在一边看热闹吗?”老勾头打个嗨声说:“这事确实挺挠头,我得尽量往好办,可是能办啥样我也拿不准。你先到庄能人家等着,我去探探口风再告诉你信儿。”
辛长善怕别人碰着他打听庄能人,就绕过庄稼地从后园子进了庄家,看屋里屋外砸得破狼破虎,老庄太太在炕上躺着,庄能人媳妇坐在炕稍抹眼泪,庄大小子蹲在屋旮旯发呆。辛长善连叫好几声大婶子,老庄太太才睁开眼睛,认出是辛长善,见着亲人似的咧嘴哭上了,说话气脉都不够使:“这个现世宝啊,咋干出这样的丢人事儿!老马家那帮虎天天拿刀弄枪的,来闹扯好几回了,要杀要砍的。他才吃几顿饱饭就撑糊涂了,忘了过去遭罪那时候,吃谷糠掺树叶子,拉不下屎来,就得搁手抠,抠得屁眼子直淌血。那时候光知道饿得难受,哪来的闲心扯淡呐!刚刚混出个人样儿来,就捅个天大的娄子,让人整死也是活该!可是把家人全拐带了,让人造巴这样,往后怎么活呀!”老太太哭着哭着就背气了,这帮人吓毛丫子了,连喷水带招唤,闹了半拉时辰才缓过气来。
这时老勾头来了,说老马家死活不给口儿,非要堵住庄能人剥皮不可。老庄太太一听这话又迷糊过去,好不容易叫过来,明白了就是哭,后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辛长善看不下眼儿,就返回大坑屯,给庄能人报信儿。
别看庄能人平常吹吹乎乎的,动不动拍胸脯子说攮几刀都不带眨巴眼睛的,可是叫真章儿没屎没尿,舍不出这条小命儿了。听辛长善这么说,吓得那扁扁脸青一阵黄一阵的,巴搭巴搭一劲儿抽烟,闷着头不吱声,好象是这点儿小事犯不上他豁出命去,他的命应当为国为民担大事。就这么闷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不屑和他们虎玩艺一般见识。”
辛长善惦心老庄太太是死是活,又来到小窝棚屯。看老庄太太快咽气了,老勾头正抓耳挠腮干着急,老庄家几口人都哭丧着脸不知道咋办好。辛长善又问起老马家现在啥意思,老勾头说:“今天早晨我又过去了,刚开始他们说些不在行的,我跟他们说:‘人犯家不犯,管咋的得给这娘几个留条活路吧,看他们孩子哭老婆叫的可怜样,高高手让他们过去得了,要不然逼出人命来对谁都不好’。他们听说老太太要死,总算有点儿活动气儿了,答应不杀庄能人,可是庄家得杀肥猪请全屯子人吃,庄能人当着大伙的面给马大虎下跪磕头叫爷爷,还得包两千斤粮。这些一样做不到,事儿就没个完。”
辛长善听完总算松了一口气。再看老庄太太,瞳人都散了,就让庄能人媳妇快拿装老衣裳。庄能人媳妇说:“口粮都不供嘴,那有闲钱预备那个呀!再说看老太太挺硬实的,没想到这么快就不行了。”
老勾头着急了,紧忙跑出去,找老吉婆子借来一件大布衫给老太太穿上,又把自家那口大柜拿来当棺材。他和辛长善合计:庄能人再没脸回这个屯子了,不能把老太太尸首扔在这儿。就求了两台马车,一车拉死人,一车拉家里那些被褥什么的,从此死的活的都有了新家。
人们背地里说:老庄太太搁那条老命给庄能人搪灾了。过了几天,庄能人看老马家那头没啥动静,慢慢把悬空着的心放到肚子里去了。
4
 辛长善在大坑屯人性挺好,经他上下串连,屯里人同意庄能人一家落户,反正都是干活吃饭,多个人多双筷儿呗。可是有人说这样丢人现眼的东西不能跟好人一样对待,往后和屯里人一样干活,只给大半拉子的工分和口粮。
原来庄能人以为只有辛长善知底,没想到话没腿跑得快,不几天的工夫,大坑屯男女老少都知道了,比敲锣打鼓宣传中央什么精神还快当。真是上至白发苍苍,下至开裤裆,都传扬着他怎么搞破鞋的事儿,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屯里人抓住了话把儿,三天两头就当面敲边鼓。听说他屁股上刨了两个眼子,流脓淌水的,疼得多少日子不敢走道,一些年轻人闹笑话的时候就拿这事念秧儿,这个说:“还不快跑,拿二齿钩刨来了。”那个说:“我这个屁股眼子疼啊!怎么办呢?”庄能人听了心里难受,可是人家没点名道姓,也没法搭茬儿。再加上心里有病舌头短,只好暗气暗憋。大伙聚堆儿逗乐子的时候,他躲在一边不出声,谁说啥都当没听着。
更让他难受的是家里这几口人对他也没好气。媳妇时常不短就墩葫芦摔瓢的给他脸子看,动不动就说:“我哪块儿不赶国能浪?就是没有那婊子会耍贱儿呗!家里斗大西瓜你不吃,偷着去啃烂瓜皮!老太太活活让你气死了,还拐带得我们娘儿俩抬不起头来,跟谁比都象矮半截似的。”儿子在外边听了小话儿,回家拿他撒气,不是搁嘴撇,就是翻楞眼睛。有一回他急眼了要打儿子,儿子什么嗑儿都摸出来了:“扔下三十奔四十的人了,还干那样现眼事儿,害得全家人都跟你背黑锅!还腆脸活着呢?趁早死了大伙都净心!”气得他干嘎巴嘴说不出话来。
过去他乐意和妇女闹笑话,如今大姑娘小媳妇见着他躲挺远,好象靠近了就得招上什么病,有的还扭过脸去吐几口唾沫。他觉得这样活得窝囊,可是丑事出了,就不能怕别人瞧不起,就是骂祖宗也得抻脖听着。和国能浪扯的时候,光顾着痛快了,没想到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谁都不拿他当人看,跟当保管员那昝比简直天堂地狱一般。他天天盼着能干一件惊天动地的漂亮事,让大伙都承认他的能耐,往后就能直起腰板来了。
5
庄能人苦苦耐求了二年多,到底等来了一把好机会。
那年冬天,壮劳力都去修排水壕,地冻三四尺深,用镐刨不出活儿,上边就号召搁土炸药崩。没人敢放炮,他就自报奋勇,装炸药点炮整得干净利落。那一响的时候真是惊天动地,一般人在旁边看着都吓得心嘭嘭直跳,他气不长出面不改色,就像小孩放炮杖玩似的。大伙都夸他,又开始管他叫“大能人”,县里头头在大会上表扬他,专门给他发个大奖状,让屯里管事的敲锣打鼓送到他家。他给家里写信,说县长夸他象炸雕堡的英雄,往后儿子就叫这个名。全家人都有了笑模样儿,觉得雨过天晴,又能过抬头日子了。
人就是这么怪气:总倒霉的时候,最后能摊上点儿意想不到的好事;太得意的时候,说不定哪天遇上天灾人祸。庄能人也不例外——快要饿死的时候,碰上了老勾头;在小窝棚屯混得象个人样了,又出了二齿钩刨屁股的事。如今放炮又出名又露脸,接着会是什么结果,不用细说,明白人也能猜个差不多。
眼看排水壕快完工了,冷丁出了岔头儿:最后一段放炮的时候出了哑炮。省里要来检查验收,日子都定好了,可是上千人站在哪儿干扎撒膀儿,愣是不敢靠前,害怕炮一响说不定得崩死多少人。眼看再有两天就到期了,留下这么一段怎么向省领导交待?县里头头急得眼睛直长眵目糊,手下人提出让庄能人试试。有病乱投医的时候,也顾不得多想,就把庄能人找来,对他说只要干好了这份活,就让他到县水利科当技术员,月月挣现钱,全家都安排吃国库粮。庄能人明知道这事出点儿闪失就送了小命儿,可是为了以后让别人不再搁小话儿磕打他,为了老婆孩子不给他气受,只好恨病吃苦药了。
他二话没说就去排哑炮,一大帮人离老远看热闹。他钻进炮眼约摸有两袋烟的工夫,就“轰”的一声响了。县里头头乐得直拍巴掌,撵民工赶紧上去干活,千万别耽误了省里检查。忙乎一大阵子才想起来:庄能人那里去了?紧忙打发人去找,找了半天才找回来半截身子和一只腿,剩下的不知是飞到天上还是掉进地里,怎么找也没找着。
                            6
大坑屯一回来了两台吉普车,找来南北二屯好几百人专门开个追悼会,一个副县长在会上讲话,说庄能人为革命事业壮烈牺牲,生的伟大,死得光荣。听那意思快赶上刘胡兰了。如果这个人象毛主席那么大的官,庄能人的大名也能传遍全中国。
庄能人的儿子也在大会上露脸了。县官问他叫啥名,他寻思寻思,觉得叫庄锁柱土气,看县官的意思挺抬举他,干脆就用他爸起的名,听着赫亮。想到这儿就说:“我叫庄英雄。”县官拍拍他的肩膀说:“庄英雄同志,你要化悲痛为力量,将革命进行到底,为人民做更大贡献。”这话他没听太明白,就觉得是夸他,那么多人都站在哪儿看,确实挺有面子的。
“庄英雄”的大名从此传开了,因为是县官定下的,叫英雄叫狗熊都不犯毛病。反正这回光荣一把,大伙不象以前那样拿他家人当垫嘴的了,念叨“屁股眼子”的也少了。好像从来没有那回事,也没有那个人。
只有庄能人媳妇念念不忘,时常出去和人唠嗑儿,提起出事前几天她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庄能人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她想找人捎信让男人加点儿小心,可是还没找着恰当人,庄能人就真崩死了。她还让辛长善媳妇做证:出事之前她就说过这个梦,指定指实不是编瓜结枣。大伙听完也都信了,说做梦这玩艺还真有准儿,摊暴事是命里注定的,该井里死河里死不了。不管怎么说,庄能人死得挺光彩——县官来给开追悼会,十里八村还是头一回,无论以前干过啥可耻事,都可以一俊遮百丑了。

标签:畸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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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汉彬 发表于 2016-10-7 21:44:17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网友们的关注。拙作《畸形儿》共二十五章160节,计30余万字,全部用东北口头用语和俗话写成,从头至尾没有重复词句。刻画的70多个人物各具特色,都代表着不同的群体,在现实中随处可见这样的原型。他们的言行反映了社会导向对价值观念的重大影响,使人很自然的产生深深的思索和淡淡的悲哀。网友只要认真审阅,自会理解其中涵义。
这家伙很懒,没有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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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胡汉彬 发表于 2016-10-8 09:56: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雄登场
                              7
新中国以来,不太讲究阴阳宅什么的,可是无形中说话还是提起来。比如谁家出个当官的,都说是“坟茔地冒青气了”,这就和风水挂上钩了。老辈人传说朱元璋爹死了没钱发送,连棺材都买不起,尸首搁在山坡上。这时来了一场大雨,冲下来的东西就把尸首埋上了,究竟在哪儿谁也找不准。结果歪打正着,葬在了龙头宝地,朱元璋就凭这个当了皇上。这个传说八成是真的,起码大坑屯的人都信,因为庄能人尸骨虽说没找全,剩下那些搁一条毯子裹巴裹巴就地埋了,可是那块儿肯定风水好,所以他的儿子孙子后来都成气候了。
老庄家在大坑屯原来是吃下眼食的,自从庄能人“光荣”以后,人们都对他家另眼相看,再也没人说“屁股眼子”的事了。有嘴刺儿的刚要提这个茬儿,旁边的人就说:“孤儿寡母够可怜的了,嘴头子积点阴德吧!”
庄英雄活的挺扬棒——整个大坑屯只有他跟坐小汽车的大官握过手,广播里还播过他庄英雄的大名,生产队也挺照顾他,经常给他安排点儿轻巧活,口粮有人送到家,分柴禾格外多给两车,每年还给补助三千分。第二年春天,公家又给他家盖了两间房,虽然是土坯的,可是比住辛长善家的一铺炕强多了。
按理说,娘儿俩不缺吃不少穿的,在屯里报得起上等户了,可是庄英雄越来越闹心——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不头秃不眼瞎的,愣是没人给保媒。人们提起话,说他爹是圈群的大儿马子,他是癞蛤蟆长疙瘩——随根儿,蹦蹦哒哒的一点正形儿都没有,见着哪个女的长得好看就不会走道儿了,将来肯定比他爹还骚性,谁家姑娘嫁给他等于自个找罪遭,往后操心的日子多着呢。他试探着自个处对象,可是姑娘们见着他就扭脸,想搭话都没门儿,更甭寻思别的美事了。看人家娶媳妇他眼馋的治不得,心里那个难受劲儿简直没法提。后来觉得自个打光棍,都是家里造的孽:老爹留下那么个名声,后来虽然搁命找补回来,可是那个黑点儿再也洗不掉;这老妈更可恶,病病怏怏半死不活的,整天不是梦着死人就是睡觉魇住,半夜经常连哭带叫,邻居觉轻的都得让她吵醒;和别人唠起嗑儿,根本不提儿子媳妇的事,光说庄能人又给她托梦了,不是要衣裳就是要酒喝;还说庄能人临走那天她都没给好脸儿看,没想到再也见不着了,现在人没了还能一年给她挣三千分呢。说得自个眼泪汪汪,别人陪着叹气,她才算心满意足。庄英雄八眼睛看不上这套,常当着别人的面抻她一顿,直到她讪不搭的扭头回家蒙被哭,他才解恨了似的。闲着难受的时候,他就假装么捧本书看,天长日久也能看出点儿门道来,能写个短信,会编个顺口溜啥的。屯里人说这小子跟他爹一样,也有点儿歪才。
8
也该着庄英雄走运了。
这天屯里来了工作队,领头的一眼看上了他家门上的红牌子,几个人就住在他家北炕。屯里小青年见着外人都眼生,庄英雄多少见过点儿世面,又有点儿文化,啥话摸过来就敢说,领头的和他唠扯几回,觉得矬子堆里拔大个儿就数这小子了。查他家三代,都是铁杆贫雇农,他爹又是“因公牺牲”,可以说是根红苗壮,就有意提拔他,先让他入了团,过些日子又当上了团支书。
庄英雄成了“脱产干部”,穿上了四个兜的衣裳,整天小分头梳锃亮,跟着工作队到处溜达,工作队指哪他就打哪儿。一般人都寻思在一个屯住着,提亲有亲,提友有友,千万别得罪人。庄英雄可不在乎这套。那时候专讲“破四旧,立四新”,凡是有古代人物的东西,看着就砸,他就专门干这个。有的人家藏起来,可是他知根知底,非得逼着交出来当面毁了不可,不管主人咋心疼。给他姑保媒的老吉婆子,家里摆个瓷瓶,结婚时就这么一样嫁妆,陪伴四十多年了。那上面画个弹琴的大美人,他就说是“四旧”,进屋不容分说,一棒子打稀碎。老吉婆子拍手打掌的哭,他象没事人似的又到别人家找东西砸去了。工作队知道了,夸他“有力度”,安排他入党,乐得他好几宿没睡着觉,走道都扭秧歌了。
最招人恨的是烧老祖宗。谁家有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领着工作队进屋就要,交不出来就定个抗拒,送到小黑屋里反省。辛长善家最看重供家堂,从关里家挑挑儿过来时一道总带着,每逢过年上供烧香,领全家人给老祖宗磕头。虽说只是一张挂画,可他们心特别诚。听说屯里搞运动,贪黑把老祖宗送到小窝棚屯老勾家,求庄大姑娘给藏起来。看工作队进院了,辛长善把几张旧报纸卷起来填到灶坑里,搁火柴点着。工作队进屋,他就指着那堆纸灰说已经把老祖宗烧了,真把工作队糊弄过去了。庄英雄不知从哪儿听着的信儿,领着工作队到老勾家,到底在高粱囤子里把那张挂画儿翻出来,当众撕稀碎扔到屎缸里。气得庄大姑娘打滚放泼的哭,起誓发愿再不认这门亲戚。辛长善伤心的哭了一宿,背地里和至近的人说:“拉帮人都不如喂狗,狗吃了你的食再也不咬你了!我对老庄家一片血心,没想到这小子反过来这么祸害我!让他丧良心吧,早晚得遭报应。”
庄英雄不但六亲不认,对自个家也不例外。上边号召搞高温造肥,挖坟头土和草根拌大粪汤子,说这玩艺搁到地里能多打粮。他带头先把他奶奶的坟平了,一直挖到露木头板子他才住手。如果上边说死人骨尸也能造肥,他肯定先把他奶奶抠出来。可惜他爸没留下什么坟,要不然能立个双份功劳。
干了这些漂亮事儿,庄英雄出名了。工作队把他的事迹报上去,全公社开大会让他介绍经验。本屯子有两个和他岁数差不多的青年人,一个叫于仁,一个叫辛长好,原来都是公社培养的苗子,但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一阵全让他盖帽儿了。
庄英雄正红得发紫,工作队不明不白的撤走了,也没给他一个交待。这回还是老张书记掌权,于仁代理大队长,辛长好当生产队长,把他晾起来了。团支书本来不够手,也没啥正经事,不干活不给工分,掌权那帮人看不上他,跟他不合群,啥事人家开支部会商量,根本没他的份儿。屯里人对他更是恨得牙根直,都拿他当臭狗屎,谁也不愿意搭理。
他妈看他二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愁得整天唉声叹气,四处托人保媒。凑巧屯里丰老六有个远枝妹子,名叫小芬,她爹是右派,憋屈死了;她妈走道儿了,把她寄托到她叔叔家。这姑娘虽说长得一点儿毛病也没有,可是因为家庭成份不好,没人愿意娶她。庄英雄他妈托丰老六撮合这事,小芬真同意了。庄英雄这时已经是饥不择食,也顾不得划清阶级阵线,挖到筐就是菜了。小芬叔叔巴不得早点儿把这侄女打发走,也不管男方什么名声,要了五百元钱二百尺布票,小芬就成了庄英雄媳妇。
9
庄能人走败时运那昝,常念叨“天生我才必有用”,人们听这话都搁鼻子哼。没想到这话应在他儿子身上。
这天庄英雄刚吃完晚饭,闲着没事听广播,里边说搞什么革命,造反有理,县里的红卫兵开始夺权了。他听着听着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换了身衣裳就贪黑跑到县城。没几天工夫学了乖,回屯里串连几个人,每人发给一个红胳膊箍儿,就算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了。屯里那几个说了算的,不用说就是走资派。这些红卫兵整来一捆大白纸,半文半白的写满了字,把大队部屋里屋外都贴得满满腾腾。接着是揪走资派,头一个是老张书记。别人觉得这么多年的老干部,家里过得比一般老百姓还穷,有点儿不忍心下手。庄英雄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就给老张书记戴上大纸帽子,拉出去游街,他在后面领着喊口号,什么打倒斗臭,新学的那几个词儿都用上了。起初有些男男女女觉得挺新鲜,跟在后边看热闹,过一会又觉得不如耍猴儿有意思呢,就都回家忙活去了。剩下庄英雄和几个缺心眼儿的傻小子,没啥气象了,只好放老张书记回家,明天再交待罪行。庄英雄自个当天就跑到县城求援。
县城红卫兵头头叫卜司令,听完情况调兵遣将,来了一百多人,还开了一辆吉普车。进屯就喊口号,撒传单,接着揪走资派,这回不但老张书记,于仁和辛长好也都让革命小将戴上了高帽,挂上大牌子,在大街上低头示众。卜司令发话:走资派下台,造反派掌权,庄英雄就是这儿的领导。折腾这一把,庄英雄坐地陡起来了。屯里人看他在县里吃得开,上边还号召造反,不少人都来捧臭脚,口口声声叫他庄团长,也整块红布缠到胳膊上,他让干啥就干啥。十里八村平常总想混个一官半职的那些人,听说庄英雄受了皇封,都来投奔他,他就架弄这帮人回去造反夺权。听说毛主席都让造反了,谁敢不服!原来的那些大队干部都紧忙脱袍退位,领头造反的都挂上了官衔,过起了官瘾。
因为庄英雄是最早扯旗造反的,还跟县里造反派有钩儿,各屯子红卫兵头头就选他当司令,下边的就是团长队长。他们的头等大事就是斗垮斗臭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谁下手最狠就是对毛主席最忠。造反派都夸庄司令,嘴巴子打得最响,一下就是五个手指印子,打得走资派满地找牙。庄英雄听了挺得意,时常找机会给弟兄们露一手儿。那些被斗的可倒血霉了,“帮助”一回脸上肿起多高,疼得十天半月不敢嚼饭。
庄英雄在关里家的时候学过几天把式,会翻跟头,能两手拄地大头朝下立着。那些连武术是啥都不懂的庄稼人,看了愣眉愣眼,觉得这小子确实不简单。那时红卫兵经常打派仗,可是一般人都知道庄司令是个武把子,十个八个都不是对手,没人敢动弹他。有一回他更露脸——卜司令让另一伙造反派包围了,打发人向他求救,他得信后马上招呼手下那帮老铁,到供销社一人绰个大镐把就奔去了。那伙人原来倚仗人多势众,没想到庄英雄抡圆大镐把,连着撂倒好几个。他带去的兄弟看司令这么猛,也跟着伸手一顿乱打。那伙人本来就是瞎咋呼,看这帮人真豁出命来了,吓得都穿兔子鞋跑了。卜司令得救,对庄英雄特别感激,起誓发愿的说: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挡。庄司令的大名一下子传遍全县,以后再有打派仗的,都想请他帮忙,他到场往往不用伸手就能把事摆平,这么名声越来越大,都快赶上卜司令了。
庄英雄不但会武,还有文才,会写小发言稿,还能穿插上几句顺口溜:“祖国大地春来早,一轮红日当头照”,“誓死保卫毛主席,不怕骨头烂成泥”,“保皇派,小爬虫,蹦蹦跳跳不消停”,“打倒封资修,夺取大丰收”。这些浪词儿从他嘴里出来,不少造反派说好,也跟着学舌。上边开大会,头头时常让他发言,他写的稿虽然驴唇不对马嘴,还有一大堆白字错字,可是他高声大嗓的念得特别来劲,再掺上几句琢磨了多少天的顺口溜儿,台上台下没几个有文化的,听着都挺顺耳,就夸他有水平。正好赶上各级当官的搞什么“三结合”,卜司令当上了县革委副主任,抬举他当上了公社三把手。
10
一个庄稼人冷丁当上这么大的官,可以说得上是裹脚布当孝帽子——一步登天了,可是庄英雄不知足。他是个吃着甜瓜想蟠桃的家伙,特别是在男女关系上更是这样,总觉得这些日子走南闯北的,见着的好娘儿们太多了,哪个都比自个家灰眉土眼的老婆强百套。再说右派的后代提起来也不光彩,就想找个新的换换口味。
真是天遂人愿想啥有啥,上边虎巴的想起来办什么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据说到这里来学习的都是嘎嘎纯的革命派,出来都能给个官当,原来是官的能连升三级。庄英雄也到这里镀金,和他分一个小组的有个大队妇女主任,大伙都管他叫小丁,人长的挺好看,说话也挺中听,见面就说早听过庄司令的大名,这回能在一块儿,得向庄司令好好学习,永远忠于毛主席,接好革命的班。庄英雄和她唠嗑儿,她毕恭毕敬的听着,说到开心的地方, 那小脸儿笑得像朵花似的,整得庄英雄心里直痒痒。背地里一打听,知道小丁二十四岁,还没对象,觉得和他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长的一双。俩人在一块的时候他就搁话试探,可惜小丁好象不懂男女的那套事,张嘴三句话不离本行,都是“三忠于”“四无限”那些玩艺。庄英雄心想:大姑娘都这样,明明有心思必然得端架儿,只要不翻脸就有门儿。
这天卜司令官星发旺,又高升一步,当上了正主任,晚上请庄英雄这帮人喝酒祝贺。庄英雄临走前美滋滋和小丁提起这事,小丁挺关心的打听卜主任多大岁数了,家在哪儿住,和谁关系最靠。庄英雄看她乐意听这些,自然是有骆驼不吹牛,说卜主任和他是铁哥儿们,俩人好得象一个人似的,也就是多个脑瓜子差个姓,他在卜主任面前说句话,比最高指示都好使。小丁说有时间介绍我和卜主任见见面。庄英雄说那没问题,一提是我相好的,卜主任肯定格外高看一眼。小丁说你这是啥话呀,谁是你相好的?庄英雄原来想搁这话探探路,看小丁不认帐,急忙把话拉了回来,说他们把朋友都叫相好的,一边说一边走出去了。
晚上围着酒桌的都是造反当上官的。他们都为卜司令掌大权而高兴,觉得以后这靠山更硬了。 卜司令还专门提到庄英雄文武全才,往后还能进步。庄英雄觉得这真是喜上加喜:那边儿和小美人搭格得差不多了,这边老铁升官,自个肯定能借光,刚才透露口风就是又要往上拽自个一把。心一乐多喝了几杯,觉得就像驾云了似的。小汽车把他送回了宿舍,他里倒歪斜往里走,看各屋都没人,才想起今天晚上整个学习班都去看电影。只有小丁住的屋亮着灯,他推门就进去了,看小丁正在写什么,就告诉她说已经和卜主任打招呼了,卜主任说这样的好苗子得重点培养,哪天和她专门谈话。他又说自个快提拔了,不是组织部就是宣传部,最低是第一副部长。边说边凑到小丁跟前,伸手去摸她的脸蛋儿。小丁拉下脸说:你要干什么?他一把抱住小丁,说我太爱你了,让我亲亲吧。小丁说我要喊人了。 他这时什么都不顾了,上来那般邪劲豁出命来也要照量一把。庄稼人闹笑话常说:“对小媳妇要哄,对大姑娘要猛”。他觉得这话有道理,以为生米做成熟饭,女的也就听摆弄了。毛主席的红卫兵都是敢想敢干的,司令当然更不含糊,动手就脱小丁衣裳。小丁杀猪似的的叫唤起来:来人呐,快来人呐,抓强奸犯!这时他已经疯了一样,使劲拽小丁裤衩子,眼看大功告成了,突然进来几个大男人,把他按在地上五花大绑,拽着头发塞进一间小黑屋。
11
那时候已经砸烂公检法了,判刑不用那帮人费事,枪毙谁也就是当权派嘴会气的事。县里“三结合”开会合计怎么处理庄英雄:有人说他身为革命干部,知法犯法,应该从重从快;有人说毕竟是强奸未遂,可以从轻。卜主任考虑庄英雄有救驾之功,又是和自个喝完酒出的事,自然是尽量帮着说好话。商量抽了三棵烟喝了两杯茶的工夫,最后定判刑五年。
如果说工作队撤走的时候,庄英雄是从高岗滑到地下,这回就是从天上掉进了山涧里。他去劳改的地方是采石场,整天就是打石头抬石头,必须得完成多少米的任务,干不完就得挨打。到这地方来的都是阶级敌人,不管以前是干什么的,在这儿都讲不起,是龙得蟠着,是虎得卧着。更何况“强奸犯”最不吃香,劳改犯都说干别的事还值得,为了捅那骚窟窿实在犯不上,跟这样人在一块心里都嫌乎埋汰,只有折腾一顿才能解晦气。有了这个规矩,庄英雄可就遭老罪了,白天抬石头累得骨头直掉渣儿,晚上回来灌水打饭刷便桶这些活都给他干。刚开始他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争讲起来就要动武把操,结果是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刚伸手人家就上来一大帮,把他打个茄皮紫色儿。吃过这么几回愣亏,他也变得顺头顺脑的,再不敢跟这帮人试巴了。
全县有名的庄司令,一下落到这步,搁一般人身上简直活不下去了。可是他叫英雄啊,有啥难事得挺住,何况老铁正当令,说不定哪天一句话就把自个救出去,再给个官当当。那时候就要求管这个劳改队,一天打这帮小子八遍,出出今天这口气。有了这个盼头,挨饿受累挨打受骂他都咬牙忍着。
这天抬石头,有个黑大个跟他叫号,俩人抬那大块石头,谁耍赖是舅舅做的,两天不给饭吃。他不服输,俩人就比试上了,扁担压折了两根,又换个大粗杠子接着抬。这工夫他腿肚子都哆嗦了,看黑大个也是鼻尖直冒汗,他寻思再挺一下就能赢,最低也闹个平手。就又哈腰往起抬,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没想到黑大个猛劲一拱,把他压了个狗抢屎,哇的一口血吐出来,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醒过来就觉得心口疼,往下咽口水都费劲。这事传到卜主任耳朵里,大概又想起了抡镐把救驾的前情,给他办了个保外就医,送回家养伤。这时候他已经瘦得像根刺似的,一阵大风都能刮倒。谁见着都说:没想到当年威呀威呀的庄司令,如今造这个熊样,也就是比死人多口气儿,脸上蒙张纸都哭得了。
12
庄英雄回到家,才知道他出事以后,他妈连生气带上火,不乐意在阳间呆,就到阴曹地府去了,和他奶奶埋到一块,还没顾得上和他爸并骨。小芬对他挺够意思,没恨怨也没唠叨,找个老中医给他看病。老中医说他是伤力,胸脯子里边瘀住血了,好好将养还能保住命。
老中医看得挺有准儿,小芬照顾得挺周到,庄英雄还真熬过了鬼门关,就是整天躺在炕上哼哼叽叽,除了吃饭睡觉拉屎撒尿四大样,别的啥也干不了。别看他体格胎胎歪歪,放屁都得搁人扶着,可是精神头儿还挺足,一点儿也没耽误他在新岗位上干革命——回家不到一年光景,就造出了合格的共产主义接班人。孩子满月时,小芬让他起个名,他连寻思都没寻思就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咱儿子大名就叫好汉。”
爷儿俩的名确实都挺好听,可惜不能当日子过。他妈死后,每年的补助分就取消了;他官衔党票什么的都一撸到底,镶金边儿的啥都没了,还戴上坏分子帽子,根本没资格享受照顾。实在亲戚就一个姑姑早就断来往了;还有小芬她老叔,他打腰的时候常来求他给儿子安排工作,出事后连个影儿都不露,不用说是和他划清界限了。屯里人原来就恨不得抓把土把他埋上,如今看他遭报应了,都背地里偷着乐,没一个人愿意帮他。小芬起初还能腆着肚子挺着到生产队出工,如今抱着吃奶孩子,没法再下地干活了。秋收时因为涨肚,口粮领回一半,顶多能吃到开春,再没啥接续就得扎脖儿。
小芬急得直哭,庄英雄实在没招儿,就让她到县城找卜主任。结果跑了好几趟,都是刚报完庄英雄的字号,把门的就说卜主任出差了,找来找去连面儿都没见着。庄英雄明白过来是咋回事,只好死了那份心。最后还是辛长好看这老婆孩子挺可怜,让小芬在家挑豆籽里的虫子口,格外给点儿工分。忙活一冬,快过年的时候才领回了那半口粮。
肚子从此可以不挨饿,可是又为鼓包犯愁了——庄英雄又撒下了革命的种子,小芬的肚子象装进热锅的发面馒头,一劲儿往起长。儿子刚满周岁,又生了个小丫头。那天正赶上下小雪,孩子就叫了这个名。
按理说,儿女双全是一种福份,打喜歌的经常念叨那套话里就有这个词儿,谁听了都挺高兴,还得为这掏点儿赏钱。可惜这样的好事摊到庄英雄身上反倒乐不起来——俩个孩子,这个哭那个叫的,这个拉那个尿的,简直把他烦死了。最闹心的是没钱花,别说给孩子买奶粉饼干什么的,就是买咸盐都得等着家里的鸡下蛋呢。他自个也是多少日子见不着个肉星儿,每天晚上一瓶酒的老规矩更是提不起来了。他整天躺在炕上,真是王八钻灶坑——憋气又窝火:想想造反这几年,是何等风光,往哪儿一走前呼后拥远接近送的,用钱大笔一挥就有人送来,吃喝更是共产主义。眼看高官得坐骏马得骑了,没想到咔嚓一下子落到这个地步。原指望卜主任还能拉帮一把,现在看肯定没戏,这辈子恐怕再没有出头之日了。谁都不拿自个当人看, 这么炕吃炕拉的就为了啃那口苞米馇子,活着还有啥意思?天天总这么想,病就大发了,连着好几天水口没打牙,最后说了句:“白瞎我这块材料了,我不甘心呐!”就咽了气。
13
小芬领着俩个孩子守不住,就又找了一个主儿。那家先房媳妇留下的孩子总欺负庄好汉,庄好汉受不了,就跑回自个的屯子。他爸活着的时候,是谁提起来都咬牙的人性狗,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眼睛,大伙对他没个好气,谁也不愿意收留,就把他送到了敬老院。生产队每年给送去一份口粮,还算他是大坑屯的人。在那里吃饭有人给做现成的,春夏秋冬按时给发衣裳,庄好汉没饿着也没冻着。长到十六七了,嫌乎敬老院一年给那俩钱儿不够花,自个跑到外地打工,一连好几年没回来过,也没人打听他,都觉得少了这个狼崽子省了一份心。
这年秋天,庄好汉回屯里了,出息得膀大腰圆。还领回个媳妇,名叫大兰,体格挺壮,一看长相就是个厚道人,怀里抱着个吃奶孩子,见着谁都先打招呼。
这时土地已经分到各户,大队改名叫村,村支书是于仁,村长是辛长好。庄好汉找到他俩,说要回屯安家。村上按政策分给他一块地,他又买了两间房子。村里人谁也不知他的底细,看他连娘带崽儿一块儿领回来了,还买得起房子,就觉得他出去这几年混得真不善。平常看他花钱挺冲,别人家买咸盐都算计着,他白酒啤酒的不断流儿,经常和老混子半天一晌的喝起来没头儿,哪顿都得个三十二十的,从来不心疼。谁也猜不透他有什么来钱道儿,更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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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天野手机认证 发表于 2016-10-8 15:08:23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些俗语真心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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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汉彬 发表于 2016-10-8 18:58:01 | 显示全部楼层
 
很抱歉。拙作从头至尾都是东北话,除极少数官员打官腔之处,基本没有书面用语,而一些俗话都是本地百姓口口相传的。原意是通俗易懂,且符合人物特性,没想到竟会产生这样的负面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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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胡汉彬 发表于 2016-10-9 09:04: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好汉落难
14
这天天刚亮,辛小光和二埋汰开着两辆四轮车,停在村部门前。于仁和辛长好从车上跳下来,直接奔仓库,打算把各户送来的黄豆拉到县城交公粮任务。辛长好掏出钥匙要开库门,突然回身喊起来:“丰老六,丰老六!”丰老六听不是好声,急忙从被窝里爬起来,一边走,一边揉眼睛。辛长好说:“你这看屋的是干什么吃的,黄豆丢了都不知道?”丰老六到库门前一看,锁头撬坏了掉在地上,门鼻子搭拉着,不由得傻眼了。
几个人进库里点数儿,知道丢了两麻袋。于仁说:“看看仓库跟前留下什么印儿没有,到派出所报案好说话。”辛小光眼睛尖,往前走了二三十步,转过身说:“不要紧,这黄豆指定能找着。”几个人顺着他指的地方看,真的有黄豆粒,一趟线儿似的。不用细说都明白:这是麻袋上有个小窟窿,做贼的没注意,结果留下了记号。几个人码着黄豆粒走出大约二百步,到了庄好汉家柴禾垛前,黄豆粒没了,细看柴禾有翻动过新印。扒开柴禾,两麻袋黄豆就藏在里面。
大兰刚起来倒灰,头没梳脸没洗的,看一帮人来到她家,愣眉愣眼不知道是咋回事。这帮人进屋,看庄好汉蒙头大睡,就把他扒拉醒,二埋汰先开腔:“庄好汉,起来把黄豆的事说明白!”庄好汉满不在乎打量一圈儿,挺生气的说:“什么黄豆黑豆的,你们当官的有点儿权力,就不让老百姓睡觉啊!你二埋汰算是老几,帮着瞎唬什么?”二埋汰原以为做贼的都胆怯,想在大伙面前装把猛,看庄好汉这么横,反倒没嗑儿摸了。
于仁接过话茬儿:“别装了,你偷了俩麻袋黄豆,我们已经起出赃来,你还有啥嘴硬的?”庄好汉一下从炕上跳下来说:“你说话注意点儿,谁敢说我偷黄豆?你把证人找出来!他是哪只眼睛看着的?”辛长好说:“还用什么证人,赃物在哪儿明摆着还想赖帐?”庄好汉声更大了:“啥叫赃物?明天有人在我家摆把刀说我杀人了,你们还得枪毙我呀?明明有人欺负我新来乍到,给我栽赃,你们抓住旋风就是鬼啊!”
于仁看庄好汉还这么硬气,就上前说:“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舌头再硬钻不过腮去,黄豆就在你家柴禾垛里藏着,还有什么说的?你如果老老实实的坦白交待,在屯里差一不二处理一下得了;你要是死不认帐一犟到底,我们马上就报派出所。”庄好汉冷笑一声:“你少拿大咂咂吓唬小孩子,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反对共产党。万岁爷钢刀再快不斩无罪之人,别说派出所,公安局我也不怕!你们有啥能耐随便使吧!”
于仁和辛长好看跟这样东西说不明白,就把黄豆整回村部,一面打发人到派出所报案。
快晌午了,来了一辆吉普车。派出所民警劳有水和值勤民兵小任从车里钻出来。劳有水打着哈哈说:“今天可真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没想到你们大坑村有求到我头上的时候!”
于仁明白这话啥意思,岔开说:“今天这事不好办,只好劳你的大驾了。”
劳有水说:“我知道你于书记小算盘打得精,谁跟你都整不出火亮儿来,咱们得把丑话说在前头:现在光翻出东西不行,必须还得有别的证据,起码口供得拿下来,啥都整得四脚落地才能定案。你们自个能处理我们现在就打马回山,你们处理不了就把嫌疑犯交给我带回去,整到啥程度和你们无关。”
于仁笑道:“这事全靠派出所出头,我们可不想要这份功劳。”
辛长好担心庄好汉跑了,这事就夹生了。劳有水说:“他跑了更好办,证明他做贼心虚不打自招了。”
15
劳有水原以为白捡个狼蛋儿,有赃物有下茬儿,只要说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能结案。没想到庄好汉的嘴这么硬,在派出所连哄带吓唬整了一下晌,嘴皮子都有快磨破了,这小子就是不承认。他来气了,和小任拿出看家本事,搁装沙子的塑料管子把庄好汉搂头盖脸一顿好打,打几下问一声:“你说不说?”俩人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还是一句口供没有。最后干脆使出绝招,要给庄好汉来个“苏秦背剑”——就是把人一只手从前面绕过肩膀,另一只手从后背向上,搁手铐扣在一块,一会的工夫就又疼又麻,再嘴硬的也挺不过一个时辰,问啥都照本实发。两人扭着庄好汉的胳膊,撕巴半天,累得汗巴流水的,愣是没铐上。有一回好不容易把庄好汉两条胳膊扳到一块,可惜手铐秃撸扣,庄好汉使劲一挣,又挣开了。
俩人从来没出过这么大的力,上气不接下气的到外屋,坐下来抽烟歇着。小任说:“劳二哥,我不是埋怨你——早就知道手铐不好使,就这么穷对付,咋不买副新的呢?这破玩艺平常吓唬人还凑合,着急着忙多耽误事儿!
劳有水说:“你纯粹是站着说话不嫌乎腰疼,上嘴唇子往下嘴唇子一搭拉就能顶钱呐?姚老狠现在是负责人,他不拿钱我搁啥买呀!更何况他正存心找我的毛病,我啥事都得防备着他点儿。上些日子我自个垫钱给车加油,回来报票子的时候他还一肚子不乐意,话里话外的意思好象我从中捞钱了似的。”
小任说:“我原以为一块儿工作得和亲哥兄弟一样,没想到同行是冤家,为了争权夺利,一来二去就成仇人了。表面上嘻嘻哈哈,背地里总想下橛子把碍事儿的绊个大跟头,一下子摔死才解恨。”
劳有水说:“这就叫一个槽子栓不住俩叫驴!他那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啥事都想抓尖卖快,有他不显别人,我能总惯着他吗?这二年他瞎猫碰着死耗子破了几个案,更美得不知道自个姓啥了,根本不把咱们这帮哥儿们放在眼里,报饭费找他签个字都费劲,凡是花钱的事儿他都横扒竖挡,好象花他家似的。我一看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小任说:“我看他处事也不顺眼,从心里瞧不起他。我在这儿也混好几年了,总觉得他那俩下子照你差老远了。不知道那个领导瞎眼睛了,让他当派出所负责人。不是我嘴黑,他可真是四两废铁打大刀——不够料儿。让你在他手底下,你有天大的能耐也伸不开腰,我都替你包屈。”
劳有水说:“上边让他挂这个名儿,也就是给他个热屁焐焐牙,真想提拔他不就直接让他当所长了吗?实不相瞒,我大舅哥已经给我托人了,顶多百八十天就能有准信儿。等我说了算的时候,你看我怎么摆弄他!”
小任说:“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啦!跟你鞍前马后这些年,从来没分过心眼儿,就寻思你掌权了我能借光。”
正说着,姚老狠推门走进来,劳有水一拍手说:“领导回来了,这事好办了。”姚老狠问咋回事,劳有水说:”我们碰上这么个滚刀肉,偷了村上两麻袋黄豆,赃物都让我们找出来了,可他死活不认帐,给他开皮反倒更尿性了。你肯定有办法拿下他。”小任紧接着敲边鼓:“领导要能把他治服了,我掏钱请你喝酒。”姚老狠撇撇嘴说:“你这小子说话挺大方,过了酒劲儿就不是你了,拿张票子磨磨叽叽非要报销不可,反正大伙都吃了,那能真让你自个掏钱?啥时候喝完酒你不再找后帐,我才给你竖大拇哥。”小任说:“这回我说话指定算数,拉钩就是你儿子!”姚老狠让他逗乐了:“咱们都是老同志,我能图你那个吗?今天我免费办个培训班,露一手儿让你们看看。”
16
庄好汉一只手戴着手铐,手铐的另一撇扣在暖气管子上。看姚老狠进来,他翻愣翻愣眼睛,把脸扭了过去。
姚老狠一看他这样就来气了:“你知不知道这是啥地方?我就是有名的姚老狠,那些小毛贼子一见着我吓得腿肚子都直转筋,落到我手里就别想囫囵着出去!你放明白点儿,赶紧把事儿撂了,我们高高手让你过去得了。嘴再硬能把事儿赖没吗?该定罪还得定罪,你还得皮肉受苦,打到身上可揭不下来呀!”
庄好汉早就听过姚老狠的厉害,看他的狠势样儿也有点发畏。可是他横下一条心:死不承认谁也没招儿,打几下一咬牙就挺过去了。他摇摇头说:“我跟他们说过多少遍了:这是有人栽赃陷害,我都冤出大粪来了!真是屈死旁人笑死贼啊!你们跟那帮人一溜神气,平白无故冤枉我,还想屈打成招!这可真是屈死旁人笑死贼呀!只要给我留口气儿,我就找地方告你们去。”
姚老狠冷笑一声:“真他妈的鸭子死了嘴还硬!我这些年专门和你们这些地癞子打交道了,不是卖口:蚊子在我眼前飞过去都能认出公母,好赖人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瞅你贼眉鼠眼的熊样儿,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你痛痛快快把事交待明白啥说道没有,不然让你哭都找不着调儿!”
庄好汉说:“我是没病不怕喝凉水,你咋忽悠没有的事我也不能承认,整死我也是这套嗑儿,活着就得和你们打官司。”
劳有水不冷不热在一边加钢儿:“怎么样,你的大名也不好使吧?”
姚老狠听庄好汉连句软乎话都没有,等于在弟兄们跟前卷了自个面子,气哼哼的说:“我是有言在先,你非要自个找罪遭,可别怨我手黑!”说着进屋拿出一根电警棍,往暖气管子上一杵直冒火星子。他一把撕开庄好汉的裤子,把电警棍塞进庄好汉的卡八裆。庄好汉疼得直蹦,马上觉得这招儿太阴毒:把那套玩意整做废,往后再也不能和娘儿们睡觉了。他也不知道哪来的那股急劲,一下就把暖气管子那撇手铐拽开了,随后一杵子就把姚老狠打个跟头,窜上去左一脚右一脚不分脑袋屁股还是胸脯子就踢开了,踢得姚老狠满地乱滚直唉呀。
劳有水和小任从来没遇过这样事,平常跟老百姓总是张嘴骂举手打的,那些顺民都老老实实抻脖儿挺着,做梦也没想到有人敢还手打警察。真出了这么个吃生米的愣哥,坐窝都麻爪儿了。
还是小任反应快,上去抱住了庄好汉。劳有水好象让这场戏闹蒙了,过了足有两分钟才明白过来,拿起来那撇手铐又给庄好汉扣上。俩人使圆劲也没按住庄好汉,姚老狠脱开身,从地上捡起电警棍,照着庄好汉一顿乱打,庄好汉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姚老狠还疯了似的不住手,小任一看不好,紧忙劝道:“别打了、别打了,出人命咱们都摊事儿了!”
劳有水看姚老狠鼻子直淌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上肯定也伤得不轻,想笑又憋住了,也上前劝道:“快消消气吧,咱们治一个小老百姓还不容易吗?等会就把他送监狱去,报他袭警,再给他凑点儿别的事,判他个无期,让他死到那里头,不比打他几下子出气吗?”
姚老狠看庄好汉浑身血葫芦似的,脑袋肿得象柳罐斗子一样,也怕死在自个手里,只好给个台阶就下:“看你们面上,饶他一命,不然今天就打死他,认可蹲几年芭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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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天野手机认证 发表于 2016-10-10 09:14:5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胡汉彬 发表于 2016-10-8 18:58
很抱歉。拙作从头至尾都是东北话,除极少数官员打官腔之处,基本没有书面用语,而一些俗话都是本地百姓口口 ...

负面效应确实是有,但还没到影响阅读的程度。不过我一个河北的都有看不懂的词,估计南方人看着可能更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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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汉彬 发表于 2016-10-10 10:46:15 | 显示全部楼层
 
您能举几个具体例证吗?我愿意给您详细解释。我们本地人都以为俗语简明扼要,生动形象,蕴涵丰富,乐于用这类词语交流。正是受这种氛围的影响,我才确定了拙作的基本格调,以期体现地方特色。自己觉得比《红楼梦》中“张致”“当槽儿”“花马掉嘴”之类通俗易懂,至于会给外地读者带来不便,则是始料所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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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胡汉彬 发表于 2016-10-10 11:40:03 | 显示全部楼层
 
   17
庄好汉迷迷糊糊的,就觉得进进出出走了好几个屋,最后来到一个走廊里,两边都是一溜儿黑色的大铁门,管教的打开一扇,把他推了进去,又把铁门锁上。
庄好汉定定神,看自个站的是屋地,对面是一排板铺,和一般人家土炕大小差不多。铺上坐着七八个人,靠墙的那个满脸连毛胡子,长得挺恶势。庄好汉看出他是铺头儿,冲他点点头。他问庄好汉:“啥事让人家整这个熊色?是不是摩挲人家娘儿们了?”庄好汉答道:“因为我打警察,他们倚仗人多,反过把来狠劲削我一顿。”连毛胡子笑道:“你真能吹牛皮,撒谎也不捡个好日子!就你这小样儿的还敢打警察?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呐!”庄好汉说:“真的,我把姚老狠好顿揍。”旁边的疤瘌眼笑道:“你他妈的越说越玄,吹得自个都不信!谁不知道姚老狠是扒皮阎王,这几年道儿上的人都离他远远的,你这样的土包子还敢动弹他?”庄好汉说:“你一打听就知道了,如果我说瞎话你整死我都不冤。”疤瘌眼又问:“带进点儿什么货没有?”庄好汉说:“就有二十多块钱,半合烟,都让门口哪人翻去了。”
连毛胡子摆摆手:“这小子皮子紧了,给他松松。”铺上跳下好几个人,扭住庄好汉的胳膊,按着他的脑袋。庄好汉一边挣一边喊:“你们他妈的想咋地,老子也不是头回进来的生瓜!”疤瘌眼说:“你别跟我们穷装!今天遇着雷哥了,谁也不好使,你一点孝心没有就是短收拾!”
庄好汉早就听说县城里有个外号叫滚地雷的,在黑道上拔头子,那帮人都管他叫雷哥,谁也不敢惹,有些自以为了不起的让他打趴下多少个。庄好汉原来还想撕巴撕巴,听了这个大名也就老实了。就听疤瘌眼像小孩说快板书似的念念有词:“豆饼不压不出油,人要不打艮啾啾,先上烧排骨,再给你吃砍头。”说着这几个人照庄好汉两肋捅了十几下,又把手掌立起来象刀的模样,在庄好汉的脖子上一阵乱砍。庄好汉觉得浑身发麻,一屁股坐在地上。
滚地雷说:“今天先饶了他,给他留口气儿吧。明天打听打听到底是咋回事:如果真是打警察,那就是咱们哥儿们,往后格外优待;要是吹牛糊弄咱们,就往死里收拾他。”
过了一会,外边喊:“开饭了!”铺上人递给庄好汉两个盆,让他打开铁门中间一尺左右见方的小门,蹲在哪儿等着。不一会送饭的过来了,扔进几个窝头,又哗啦哗啦倒进两瓢汤。疤瘌眼喊:“添人了!”一张脸贴在小门上,瞅了瞅,又扔进一个窝头。庄好汉端着放在铺上,疤瘌眼说:“你刚进来,学着懂点儿规矩:头一天饭菜没你的份,头一个礼拜你得一半。往后跟哥儿们混好了,才能官家发给你多少你吃多少。”
这事庄好汉经历过,看着那猪食似的土豆汤和黑乎乎的窝头,他也确实不想吃。这帮人狗抢屎似的,转眼之间吃得溜光儿,好象比什么山珍海味都香。疤瘌眼敲敲盆子,庄好汉没用他吩咐,就把盆碗筷子收拾起来刷得干干净净。伤口上来疼劲儿,脑袋要裂开似的,浑身象针扎一样,他咬牙硬挺着。心里知道这地方没人可怜人,呲牙咧嘴的反倒让人笑话,更觉得你好欺负了。
滚地雷没跟这帮人吃那东西,等铺上整利索了,他撬开一扇铺板,变戏法似的从里边掏出面包、香肠、花生米什么的,还有半瓶酒。庄好汉挺有眼力见儿,急忙拿一副碗筷摆他面前。滚地雷一边吃喝一边念叨:“这帮王八犊子,把老子扔进来就忘到耳门以后了,天天吃这鸡巴玩艺 。”疤瘌眼说:“听说这几天上边来人检查,一般不敢往里进货了。”滚地雷说:“什么检查能挡住他们,怎么腰藏背掖也鼓捣进来了。等会饭桶来,我问问他咋回事。”
天黑透了,庄好汉捡起墙角那块破塑料布,铺在地上,靠墙倚歪到哪儿。疤瘌眼扫了他一眼说:“这小子确实懂行,照这样还能少挨修理。”这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铁门咣当一声打开了,一个穿警服的喊:“庄好汉,提审!”
庄好汉跟那人左拐右拐,来到一个小屋,那人让庄好汉坐下,他才认出这个人是老混子姐夫,姓范,在监狱当管教,还是个什么头头。俩人在老混子家喝酒的时候,范管教告诉他,以后谁进监狱了,找他准能给个照顾。就听范管教说:“你真有钢儿,那么收拾牙口缝没欠,真够哥儿们意思。事已经到这地步了,就得一硬到底,啥时候都咬住不撒口儿,就说别人栽赃陷害。过几天他们实在啃不动这块骨头,就得放人。如果承认了,他们拿一回当百回,白遭这些罪了,还得判几年。我这不是怕你咬出老混子,拿这话吓唬你,你和号里那帮人一唠扯就明白了。叫滚地雷的那个你别惹他,别人我下话,他们以后都得服你的。你在这里遭不着罪,缺吃少喝有人给你送去。”又指着一捆打好的行李说:“这里边的东西够你用几天的了,今晚你请请滚地雷,不明白的地方让他多指路子。我这身份不能和你在一块多呆,你在大面上也假装不认识我。”
范管教说完让庄好汉拿起那捆行李,又把他送进号里。临走时把滚地雷叫到门外,小声嘱咐:“这个是我兄弟,你多照顾点儿。”滚地雷笑道:“又是‘四老头’给你介绍来的。”范管教说:“这回可真是从祖宗板上排下来的亲表兄弟。现在风声这么紧,要是一般两事旁人,谁犯得上为那俩钱儿找蚰蜒钻耳朵啊?更抹不开求你呀!”滚地雷说:“你少扯那些没用的!我酒篓子都风干了,吃的也快断顿了。你这个饭桶太不讲究,自个吃饱喝足就不管我了!赶紧给我安排安排,到时侯别说我和你急眼。”范管教陪笑道:“我整天惦记着你,你咋还这么冤枉我呢?刚进去的那个带的货够你用几天的,往后保证好吃好喝的供着你。”说着让滚地雷进去,锁上了号门。
这工夫庄好汉打开了行李,屋里人一看忍不住直伸舌头——里边有烧鸡、猪爪、酱肉、香肠、面包,还有四瓶酒一条烟。这是收容所啊,除了滚地雷谁有这么大本事?疤瘌眼看得直吧叽嘴:“没想到你这屯迷糊路子挺野,和范管教挂上钩啦!这儿除了大所长顶属他当令,这几年发好财了。”正说着滚地雷进来了,瞪了他一眼说:“这兄弟也是道儿上的,往后他就是二铺头儿,你们都得听他的。”这帮人异口同声的说:“雷哥,你放心好了。”
庄好汉把这些吃喝摆上,恭恭敬敬请滚地雷坐在铺头儿,然后说了句:“大伙凑一块儿就是缘份,都过来整俩口吧。”滚地雷发话了:“就咱俩喝,他们的牙还没长齐呢。”说着拿起一根香肠和两个面包扔给疤瘌眼,又给那帮人甩过一盒烟,说:“借光解解馋,也就不瘦了。”转过脸对着庄好汉说:“哥儿们,认识酒,喝一口。”庄好汉喝酒是拿手活儿,笑着说:“我敬雷哥一个,往后全仗你了。”说着一仰脖儿把那半碗酒都倒进嘴里。滚地雷笑了:“是把手儿。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血皮子,让人家打那样,哼不哼哈不哈的,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这顿酒滚地雷喝得挺高兴,一只烧鸡一个酱肘子都让他装进肚子里,庄好汉只吃点儿小零碎陪着。这回不用庄好汉收拾碗筷了,他铺上行李挨着滚地雷躺下,一边抽着烟卷一边唠起来。
庄好汉从根到稍把今天的经过说了一遍,滚地雷象老师教学生似的对他说:“别说你没偷,就是真偷了也不能承认!打官司不赖,不如坐家挠锅盖,老母猪拱土豆——全凭嘴硬。那帮大盖帽最能瞎忽悠,说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真交待了,他们就抠你个六门到底,上报的时候豆粒说得象西瓜似的,你的罪过越大他们功劳越大。反过来,整死你也是那套嗑儿,最后他们没咒念,到时候也得放人。这里流传两句话: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他们哄你的时候,是想往出套话儿,千万不能上当。他们打你的时候,就是不得不使的最后一招。你咬牙挺过去,就啥事都没了。”
这番话说得庄好汉心服口服。他想起去年在粮库扛大个的时候,往出偷小麦,干了十来把都没犯事。那天又整出两麻袋,正在找买主,让人码须子跟上来拍个老现。他是抓住一回就一回,整死也不承认以前的事。警察为了拿口供,往他手指头里钉大头针,钉得钻心疼,手指头肿得胡萝卜似的,他就是一字不吐。最后那点儿玩艺不够定罪,只好让他走人。听滚地雷说的跟他自个的经验正碰红儿,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提起打姚老狠的事,庄好汉担心以后遭报复,滚地雷说:“我看你算干对了!他往死里祸害你,你就得和他玩命。现在都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你要怕他,他就熊上你,让你倒霉下半辈儿。你要真豁出脑袋来和他拼命,他屁眼子都哆嗦,以后不但不敢惹你,啥事碰一块儿了还得让你三分点儿。你笨寻思吧:他们一天吃喝玩乐八面威风活得多开心呐?轻易能舍得死吗?咱除了这条小命儿啥也没有,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么?就当这一百来斤沤粪了,跟他骨碌起来没完,几个回合他就递降书顺表了。我就是靠敢拼命才干出了名堂——想当年一个人打他们仨,大砍刀抡飞了,吓得他们撒丫子就跑,以后连面儿都不敢照。当官的更是那个鸡巴味,软的欺负硬的怕。就说那个最当令的牛县长吧,那年铁梁子和我到他家,先送上两万,提出包路桥工程。他端架儿不收,脑袋晃荡得拨浪鼓似的,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行,好话说绝还是不答应。最后铁梁子把枪掏出来了,说:你不要钱就给你这个!你可以把我俩抓起来,但是这点儿事不够死罪,再说我们哥儿们你抓不没,说不定哪天让你吃枪子儿!那小子坐窝脸儿吓得煞白,哆哩哆嗦话都说不真亮了。我们扔下钱就走,不几天他就打发人告诉我们,那个工程给我们了。”
滚地雷说到这儿笑了起来:“这就叫不打不成交!后来我们挣钱多了,又给他送去两万,乐得他不知道说啥好了,直劲儿夸我们仗义,别人都是一锤子买卖,我们还有个事后补报。从那以后再求他,他痛痛快快的给办,从来不打锛儿。”
滚地雷说得来劲儿,又点着一棵烟,抽了几口接着往下说:“县里这几个当令的我算看透了,表面上装得人模狗样,张嘴共产党这么的,闭嘴老百姓那么的,说得比唱的还好听。肚子里装的可都是歪歪心眼子,干屁大的事先琢磨自个能捞多少好处,没给他钱该办的不办,给他钱了不该办的乱办。现在谁都知道钱好花,钱大要啥有啥,吃活人脑子现砸。搁钱什么都能换来:能买官,能平事,能置房产,能搞女人。有的人狗屌不是,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写自个名都缺胳膊少腿的,只要送的钱够厚儿,照样弄个官当。我认识那么个民警,抓住一伙耍钱的,他做笔录时候把看牌写成‘看片’;让他审小偷,他象大会上领导讲话似的,首先代表派出所表示欢迎和感谢。当地老百姓都拿他当笑话说。就是这么个宝贝,不几年当上所长了,车接车送可神气啦。溜须能吃饭,谁还干正事?都是得混就混,有能耐的找机会捞点儿外快,没能耐的只求个轻闲自在,像木头人似的一扒拉一动弹。当官的要说他,他有八句话等着呢。最挨熊的是那些胆小怕事啥也不是的,当官的就专门欺负这帮人,整天弯弯着眼睛找毛病,多昝给送俩钱儿才能堵住嘴。跟这样的官就得动横的,抓住他的小辫子不撒手,折腾几把他就鼠眯了。他本身没啥大错的,就跟他拉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式,他也得紧忙给你好处。这就叫好哭的孩子多吃奶,能闹的癞子得便宜。你不信就比比看看,保证都是这么回事。”
庄好汉听着连连点头,觉得这些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他从心眼里佩服滚地雷,经过这么点拨,他确实挺开窍。从那以后更是象老祖宗似的敬着,范管教送进来的东西,他都先让滚地雷吃饱喝足,自个实在饿了宁可啃个窝头。滚地雷也看出来这小子将来在道儿上能有出息,对他特别高看一眼,教了他不少绝招儿,临走的时候还把被褥留给他做纪念。

                        18
这回不用争不用讲,庄好汉就是铺头儿,疤瘌眼成了二铺。庄好汉进来吃喝,都分给疤瘌眼一份儿,俩人越处越厚。从疤瘌眼的嘴里,他知道了滚地雷的底细。
这小子他爸是县肉食公司经理,说起来官不大,也就是个股级,可是在县城真挺好使。缺肉那些年,交下了不少当官的有用的。后来肉食公司黄摊儿了,他用当经理搂的钱开起了肉食商店,全县杀猪宰鸡全归他经手批发,后来又把头蹄下水整熟了往出卖,几年的工夫就挣了好几十万,在长河县算是扳手指头数得着的富户。这小子从小娇生惯养,初中没念完就说啥也不上学了,非要学武术。学了几个月吃不了苦又跑回来,在社会上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胡混,吃喝嫖赌都挺在行,就是不会干正经事。虽说连长拳短打都整不明白,可是总以为会几招儿,俩句话不对心思就动武把操。结果没少包人家钱,自个也没少挨打。有一天,三个外地人从这路过,在他家肉食店买个烧鸡,拿到手吃了几口说是变味儿了,非要退回去不可。卖货的不答应,为这吵吵起来,那仨人先伸手,把卖货的打得滋哇直叫唤。正好让他赶上了,绰起劈肉的大砍刀,一下子就把领头那人胳膊砍下一块肉来,又一刀把帮着打的那个后背砍个大口子,血放箭儿似的往出窜。这几个人一看不好撒腿就跑,他拎着大砍刀在后面撵,血漓漓拉拉淌了一道,最后那几个人跳上一辆三轮车跑没影儿了,才算捡条狗命。这事轰动了全县城,都说这小子真猛,杀人不眨眼睛。更让人害怕的是他砍完人屁事没有,照样天天穿得溜光水滑的,满大街横着膀子晃。人们不知道他究竟能吃几碗干饭,都说这小子太邪乎了,往后惹不起得躲着点儿。
当时县城黑道儿上,有个叫铁梁子的比他出名,这人叔叔当过县长,后来到上边当官,当地人还都给面子,铁梁子闹出人命来,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人都投到铁梁子门下,整来钱了,都能沾点儿,出事了铁梁子全兜着。他虽说挺有名,可是不如铁梁子。有一回俩人遇到一块盘道,他觉得靠山不如人家硬,人马不如人家多,就过来入伙。铁梁子当老大是没人敢争的,可是谁当二哥定不下来。铁梁子想个办法:埋上一个地雷,谁的身子能从这地雷上过去,谁就是二当家的。几个争位子的人大眼瞪小眼,只有他连寻思都没寻思,一个就地十八滚,就在地雷上面骨碌过去了。那帮人吓得躲挺远,怕让地雷炸死。结果地雷没响,可是滚地雷一下子出了名。事后才知道:铁梁子已经提前把地雷引线剪断了。道儿上人都佩服老大有计谋,老二有胆量。
这伙人越闹扯越大发,看啥挣钱就干啥。他们做的哪行买卖,别人不许插手,谁干一样的非倒霉不可,到最后都是干吃哑巴亏,没地方伸冤告状去。别人的买卖挣钱了,都得给他们交“保护费”,按数给钱的有他们撑腰,不但没人敢去刮旋风,就是工商税务都离挺远,好像那地方正瘟人,沾上非死不可。谁要是敢放横,舍不得钱给他们上供,他们就找茬打老板,再不就是架弄工商税务去找毛病罚款,有时干脆去一伙人装顾客闹事。折腾这么几把,全都是老老实实听摆弄了。朝谁要多少钱,都赶紧给送过去。前些日子有个关里人,在县城开了个海鲜火锅,买卖挺火。铁梁子打发人去收“保护费”,关里人没买这个帐,铁梁子就领着滚地雷几个人来吃海鲜,吃喝完说服务员算差帐了,黑了他们二百多块,吵着吵着连砸带打。本来是想给关里人一个吓马威,却不知谁一脚踢在服务员小肚子上,当时就没气儿了。铁梁子坐上小车出去安排事儿,滚地雷留下顶缸儿打官司。现在看事肯定摆平了,服务员家里能得俩钱儿就烧高香了。
庄好汉听疤瘌眼这么说,当时就活心了,试探着说出去以后入伙吃一份。疤瘌眼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摇摇头说:“我看你这人挺讲究,得告诉几句实在话:你趁早死了那份心吧,那碗饭可不是容易吃的!入伙就等于把手插磨眼里去了,想拔都拔不出来,谁要退伙就得让他们废了。可是在里边混必须随叫随到,支使得像个狗似的,叫你咬谁就咬谁。他们发大财了,顺手扔给你个千八百的,有时候年八辈儿也没这么一回好事。找你马上就得到,耽误一会就说你有二心,暴打一顿还得关小黑屋饿三天,弄到那一步可没地方买后悔药去。我早都打听明白了,宁肯自个干点儿坑崩拐骗的勾当,也犯不上给他们卖命去。”
庄好汉听疤瘌眼这么说,不由得半信半疑。反正还不知道啥时候完事儿呢,入不入伙等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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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胡汉彬 发表于 2016-10-11 19:26:12 | 显示全部楼层
 
拙作前两章是铺垫,简要描写那段历史所留下的痕迹,意在暗示它对人们思想观念造成的影响。从第三章开始,主要人物将陆续登场,其中包括狐假虎威、狡诈多变的庄好汉,目光短浅、唯利是图的甄小抠,倚权仗势、巧取豪夺的劳有水,品质恶劣、嗜欲无度的狗蹦子、胆小怕事、逆来顺受的老面瓜,善恶不分、爱慕虚荣的瞎咋呼,装腔作势、媚上欺下的柳絮,见风使舵、心狠手黑的小任,尸位素餐、贪酒好色的老白,工于心计、随机应变的田老歪,精于世故、左右逢源的阴乡长,愚昧无知、贪婪吝啬的油瓶子,正直善良、勤劳节俭的甄能干,大公无私、清正廉洁的于仁等,他们在现实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不仅过去普遍存在,现在也仍然随处可见这样的活生生的原型。敬请网友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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